清晨的露水打溼了窗櫺,蘇清弦對着銅鏡描眉時,指尖還有些微顫。昨晚盤算到深夜,一個模糊的計劃在她心頭漸漸成形,可越是細想,越覺得步步都藏着風險——柳姨娘在府中經營多年,眼線遍布,稍有不慎,不僅扳不倒她,反而會引火燒身。
“姑娘,這螺子黛是前兒柳姨娘送來的,顏色倒是襯您。”青禾捧着妝奩進來,見她對着眉黛出神,便多嘴說了一句。
蘇清弦瞥了一眼那方精致的螺子黛,漆黑瑩潤,一看便知是上等貨色。前世她總愛用柳姨娘送的這些東西,覺得樣式新穎、料子金貴,如今才明白,這些不過是裹着糖衣的鉤子,勾着她一步步掉進虛榮的陷阱,忘了自己身爲侯府嫡女該有的體面和鋒芒。
“收起來吧,我用慣了家裏的炭筆。”她淡淡道,拿起桌上一支普通的畫眉炭筆,蘸了點清水,細細勾勒着眉形。
青禾愣了愣,還是依言把螺子黛收進了妝奩深處。她近來總覺得姑娘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對柳姨娘送來的東西趨之若鶩,甚至連說話做事,都添了幾分沉穩的底氣,倒像是……像是突然長大了好幾歲。
“對了,”蘇清弦對着鏡子調整着眉峰,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說家常,“你昨天說的那個百草堂,具體在城南哪個位置?”
青禾手一頓,壓低聲音道:“聽采買的小廝說,就在南城根兒那條老街上,挨着一家賣胭脂的鋪子,門面不大,看着挺不起眼的。”
蘇清弦“嗯”了一聲,心裏有了計較。她放下炭筆,對着鏡子端詳片刻——眉形比往日英氣了些,不再是柳姨娘喜歡的那種彎彎細細的“新月眉”,倒有幾分像外祖母年輕時的眉樣,透着股清爽利落。
“去備車,”她站起身,“我想去趟沈府,給外祖母問安。”
蘇清弦的外祖家,是京中有名的書香世家——沈家。
沈家雖非勳貴,卻世代以儒學傳家,祖上曾出過三位翰林,兩位帝師,在文壇聲望極重。清弦的外祖父沈敬之,曾官至國子監祭酒,是當朝大儒,門生遍布朝野,連皇帝幼年都曾聽過他講學。只是沈敬之年過六旬後便主動請辭,閉門著書,不再過問朝堂事,卻依舊是京中無人敢輕慢的長輩。
清弦的母親沈氏,是沈敬之的獨女,自幼飽讀詩書,性子溫婉卻有主見。當年沈敬之將女兒嫁入侯府,並非看重蘇承安的爵位,而是欣賞他“不逐虛名、恪守本心”的品性,覺得女兒嫁過去能得安穩。
青禾有些驚訝:“現在就去?要不要先回稟夫人一聲?”
“母親還沒醒,等她醒了再說也不遲。”蘇清弦拿起一件月白色的褙子披上,“我去去就回,順便給外祖母帶些府裏新做的綠豆糕。”
她沒說的是,沈府離南城不遠,借着去沈府的由頭,正好能繞去百草堂探探虛實。有些事,總得親眼看了才放心。
侯府的馬車平穩地駛出側門,蘇清弦掀開車簾一角,看着街景緩緩後退。初夏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街角小販的吆喝聲、茶館裏的說書聲混雜在一起,透着濃濃的煙火氣。
她已經很久沒這樣仔細看過京城的街景了。前世被柳姨娘圈在府裏,要麼是學些無用的嬉鬧本事,要麼是跟着蘇清瑤去些虛與委蛇的宴會,竟忘了外面的世界是這般鮮活。
“姑娘,前面就快到沈府了。”車夫在外稟報。
“先不進去,”蘇清弦道,“繞去南城根兒的老街,我想看看那裏的胭脂鋪。”
車夫愣了一下,還是應了聲“是”。
馬車拐進老街,速度慢了下來。這裏的路比正街窄些,兩旁多是些低矮的鋪面,賣針頭線腦的、修鞋補傘的、炸油條麻花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比正街更熱鬧幾分。
“姑娘,那家就是百草堂。”青禾掀開車簾,指着斜前方一家鋪子道。
蘇清弦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家不起眼的小藥鋪,門楣上掛着塊褪色的木匾,寫着“百草堂”三個字,門口擺着兩個藥箱,像是剛有人抓過藥。
“停車。”她道,“青禾,你去旁邊的胭脂鋪看看,挑一盒玫瑰膏回來,我在車裏等你。”
青禾雖不明白姑娘爲何突然要買胭脂,但還是聽話地下了車。
蘇清弦看着青禾走進胭脂鋪,才悄悄推開車門,快步走進了百草堂。
藥鋪裏彌漫着濃鬱的草藥味,櫃台後坐着一個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正低頭撥着算盤,見有人進來,抬頭看了一眼:“姑娘抓藥?”
“嗯,”蘇清弦裝作隨意地打量着藥櫃上的藥名,“我母親有些咳嗽,想抓些潤肺的藥材。”
“有方子嗎?”老者問。
“沒有,就是尋常的潤肺草藥,您看着配些就好。”蘇清弦走到櫃台前,目光飛快地掃過櫃台裏的藥材,“對了,我聽說您這兒有種叫‘寒心草’的藥材?”
老者撥算盤的手猛地一頓,抬眼看向她,眼神裏帶着幾分警惕:“姑娘說什麼?老丈我聽不懂。這藥鋪裏只有尋常藥材,沒有什麼寒心草。”
蘇清弦心裏了然,臉上卻不動聲色,笑了笑:“許是我記錯了,前幾日聽府裏的嬤嬤提起,說是有種草能治風寒,名字古怪,想來問問。既然沒有,那就算了。”
她一邊說,一邊留意着老者的神色。只見他眼神閃爍,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胡須,顯然是在掩飾什麼。
“那潤肺的藥材,您給我包些吧。”蘇清弦轉移了話題。
老者應了聲,轉身去抓藥,動作卻有些遲緩,像是心不在焉。
蘇清弦趁機又掃了一眼藥鋪,角落裏堆着幾個半開的麻袋,裏面裝着些不知名的幹草,看着倒像是……寒心草的樣子。
“多少錢?”她接過老者遞來的藥包。
“二十文。”
蘇清弦付了錢,轉身走出藥鋪,剛回到馬車上,就見青禾拿着一盒胭脂回來了。
“姑娘,這玫瑰膏是老字號了,據說宮裏的娘娘都用呢。”青禾獻寶似的把胭脂盒遞過來。
“嗯,放着吧。”蘇清弦把藥包塞給她,“走吧,去沈府。”
馬車再次啓動,蘇清弦靠在車壁上,指尖輕輕敲着膝蓋。百草堂的老者神色慌張,顯然是知道寒心草的,而且很可能就藏着這種藥材。柳姨娘讓夏荷來這裏,十有八九就是爲了買寒心草。
只是,她一個侯府姨娘,爲何要舍近求遠,去這種偏僻的小藥鋪買藥材?難道是怕在大藥鋪留下痕跡?
越想,蘇清弦越覺得這裏面藏着貓膩。
到了沈府,外祖母聽說她來了,高興得親自到門口迎接。老太太穿着一身醬紫色的褙子,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精神矍鑠,看到蘇清弦,拉着她的手就不放:“我的乖孫女兒,可算來看外祖母了。”
“外祖母安好。”蘇清弦笑着行禮,心裏一陣溫暖。在這深宅大院裏,也就外家能給她幾分真切的暖意了。
“快進來,外面熱。”老太太拉着她往裏走,“你母親身子怎麼樣了?前兒周嬤嬤回來,說她吐得厲害,我這心裏一直惦記着。”
“勞外祖母掛心,母親好多了,就是還得靜養。”蘇清弦道,“我今天來,就是給您報個平安,順便帶了些府裏新做的綠豆糕。”
“你這孩子,就是貼心。”老太太笑着讓丫鬟把綠豆糕收起來,“你母親也是個苦命的,在侯府受了委屈也不說。弦兒,你往後要多護着你母親。”
“孫女知道。”蘇清弦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昨日母親喝茶不適的事,撿着能說的說了說,“……那茶是柳姨娘送來的,雖沒查出什麼,但孫女總覺得不放心。”
老太太的臉色沉了沉,手指在拐杖上敲了敲:“我就知道那個柳氏不是安分的!你母親就是太心軟,總想着息事寧人。弦兒,聽外祖母說,這後宅裏,心善沒用,得有手段,才能護得住自己和想護的人。”
蘇清弦心裏一動:“外祖母,您見多識廣,可知有種叫‘寒心草’的藥材?”
“寒心草?”老太太皺起眉頭,“那是種邪性的草藥,性極寒,尋常人家根本用不到,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也是偶然聽人提起,覺得名字古怪,就問問。”蘇清弦沒有說實話,怕老太太擔心。
“那東西碰不得。”老太太叮囑道,“尤其是孕婦,沾了一點都可能動胎氣。你在侯府,可得當心些,別讓人用這些陰損東西害了你們母子。”
“孫女記下了。”
從沈府出來,蘇清弦的心裏踏實了些。有外祖母這話,她更確定寒心草就是柳姨娘的手段。只是,如何讓父親相信這一切,還需要好好籌謀。
回到侯府時,已是傍晚。蘇清弦先去正院給沈氏請安,見她精神好了許多,正坐在窗邊看她繡的靠墊,便鬆了口氣。
“這靠墊繡得不錯,針腳比以前勻實多了。”沈氏笑着誇道。
“母親喜歡就好。”蘇清弦挨着她坐下,“女兒今天去了沈府,外祖母很惦記您,讓您一定好好保重身子。”
“我知道,替我謝過你外祖母。”沈氏道。
兩人說了會兒話,蘇清弦起身準備回自己院裏,剛走到門口,就見秋紋匆匆忙忙地跑進來,手裏拿着一張帖子。
“夫人,大小姐,柳姨娘派人送帖子來,說明日請府裏的幾位夫人來賞花,也請您和大小姐過去坐坐。”
蘇清弦接過帖子,上面的字跡娟秀,寫着“明日巳時,邀於西跨院賞荷”,落款是“柳氏”。
她心裏冷笑,柳姨娘這是又想故技重施了。前世她也總愛辦些賞花宴、詩會,每次都讓蘇清瑤出盡風頭,順便襯得自己像個無知無識的草包。
“母親身子不適,怕是去不了了。”蘇清弦道。
沈氏也點點頭:“我確實不便去,你替我回了吧。”
“女兒覺得,母親不去,女兒倒是可以去看看。”蘇清弦忽然道。
沈氏愣了一下:“你去做什麼?那些夫人間的應酬,你又不擅長。”
“正因爲不擅長,才該去學學。”蘇清弦笑了笑,“總不能一直躲着。再說,柳姨娘既然請了,若是我們娘倆都不去,反倒顯得我們怯了。”
她想去看看,柳姨娘這次又想耍什麼花樣。或許,這也是個機會,能讓她在那些夫人面前,稍稍改變些往日的印象。
沈氏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也好,你去瞧瞧也好,只是別惹事,萬事小心。”
“女兒知道。”
回到自己院裏,蘇清弦把帖子放在桌上,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柳姨娘突然辦賞花宴,會不會和寒心草有關?還是說,只是單純想讓蘇清瑤露臉?
不管是哪種,她都得去。
“青禾,”她道,“明天我穿那件月白色的素紗裙,首飾就戴外祖母送的那支玉簪。”
青禾愣了愣:“姑娘不穿柳姨娘送的那件雲錦裙嗎?那料子多好。”
“不好。”蘇清弦淡淡道,“太扎眼了。”
她要的不是奪目,是沉穩。是讓那些夫人看到,侯府的嫡長女,不是柳姨娘想的那樣不堪。
夜深了,蘇清弦躺在床上,想着明日的賞花宴,又想着百草堂的寒心草,漸漸有些睡意。迷迷糊糊間,似乎又聽到窗外有鴿子撲棱翅膀的聲音,她猛地睜開眼,卻什麼也沒看到。
或許是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