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是新年第一次月圓之夜,也標志着整個春節慶祝活動的尾聲。
然而對於古林寺這樣的千年名刹而言,整個正月裏的香火都未曾停歇,反而因着年節的餘韻和春日將至的生機,更添了幾分熙攘。
既有虔誠祈福的香客,也有慕名而來、踏青訪古的遊人,寺內檀香嫋嫋,笑語隱隱,是一年中少有的熱鬧光景。
這日天氣晴好,冬日的寒意稍退,陽光帶着初春的暖意,灑在山間。
十安的爸媽特意選在元宵節前來看望女兒,帶了許多她愛吃的東西。
一家三口尋了後山一處相對僻靜、又能曬到太陽的亭子坐下,享受這難得的團聚時光。
林溪月拉着女兒的手,細細端詳,見她氣色紅潤,眼神明亮,比年前又結實了些,心中滿是欣慰。
沈逾白則在一旁,看着妻女說笑,臉上也掛着溫和的笑意。
正聊得開心,十安眼尖,看見小徑那頭走來一個優雅的身影,正是沈知微。
她立刻站起身,高興地朝那邊揮手:“沈姨!這邊!”
沈知微看到亭中的十安和她身邊的父母,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爸,媽,這是沈姨,寺裏的一位香客,對我特別好。”十安熱情地介紹。
林溪月聞言,立刻起身,得體地微笑問好:“沈女士,您好。常聽十安提起您,多謝您對她在寺裏的關照。”
她打量着沈知微,只覺得對方氣質雍容,舉止優雅,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夫人。
沈知微連忙握住林溪月的手,笑容真誠:“沈太太您太客氣了。十安這孩子,我是打心眼裏喜歡。第一次見她,她就熱心地請我吃寺裏的糕點,又乖巧又貼心。”
她看向十安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喜愛。
聽到別人如此誇贊自己的女兒,林溪月眉眼間的笑意更深了,謙虛道:“她也就是有點小機靈,以前身子骨弱,讓人操心。好在來了這裏,沾了佛光,看着是越來越好。”
“十安心善,菩薩自然會保佑她。”沈知微語氣篤定,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正說着,蔣聽南見過了蔣時序,也尋了過來。十安一見,又歡快地喊道:“蔣叔叔!”
蔣聽南看到亭中景象,目光在十安父母身上禮貌地停留一瞬,隨即對十安露出溫和的笑意:“十安,又見面了。氣色不錯。”
沈逾白原本只是隨意抬眼望去,這一看,心中卻猛地一驚。
眼前這位氣度沉穩、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不是常在新聞裏看到的、京市的省委書記蔣聽南嗎?
他絕不可能認錯!剛才十安喊他……蔣叔叔?
沈逾白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卻竭力維持着平靜。
他畢竟是見過風浪的企業高管,迅速調整好表情,上前一步,主動伸出手,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尊重:“蔣……先生,您好。”
蔣聽南與他握手,力道適中,目光沉穩。
他從沈逾白瞬間的眼神變化中看出了對方的驚疑,又見沈逾白迅速改口,便知他已認出自己,卻選擇了裝作不知。
蔣聽南心中微微頷首,這是個聰明且知分寸的人。
他借着握手的動作,微微傾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低聲音說道:“沈先生,眼下這樣很好,十安不知道,我們也不必給她壓力。”
沈逾白立刻明白了蔣聽南的意思。
對方顯然不想暴露身份,以免給十安帶來困擾或特殊的對待。
他心中雖然震撼於女兒竟然能與這樣的人物產生如此熟稔的聯系,但也立刻領會了對方的善意和考量。
他用力握了握蔣聽南的手,同樣低聲回道:“我明白,蔣先生。這樣確實最好。”
隨即,他恢復了正常的音量,如同對待一位尋常的長輩朋友,“聽十安說,您和夫人對她很是照顧,我們做父母的,感激不盡。”
“十安招人喜歡,是我們與她的緣分。”蔣聽南也恢復了平常語調,言辭懇切。
亭中的氣氛重新變得輕鬆自然。
幾人坐下閒聊,話題繞着十安在寺裏的生活、身體恢復的情況,以及一些京市的趣聞。
沈知微看着依偎在母親身邊、笑語嫣然的十安,又看看身旁沉穩可靠的丈夫,心中那份“想要一個女兒”的渴望愈發強烈。
她忍不住對林溪月說道:“沈太太,我真羨慕你們,有十安這麼貼心又活潑的女兒。我和聽南就一個兒子,還……”
她頓了頓,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們夫妻倆都特別喜歡十安,有時候真想認她做幹女兒呢。”
蔣聽南在一旁含笑點頭附和:“是啊,十安這孩子,確實很招人喜歡,有她在的地方,總是充滿了生氣。”
沈逾白聽了,雖然心中清楚對方的身份非同小可,這話可能並不僅僅是客氣,但見妻子和女兒都一臉開心,便也笑道:“蔣先生、沈女士太抬愛了。她呀,就是有時候有點聒噪,小孩子心性。”
“哪有!爸爸你別亂說!”十安立刻抗議,小臉微紅,急於證明自己。
“我現在可安靜了!住持都說我打坐有進步,心比以前靜多了!”
她說完,還下意識地朝藏經閣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要尋找什麼佐證。
而此刻,在藏經閣二樓的窗邊,蔣時序的目光,正淡淡地落在那遠處亭中熱鬧的一角。
他看到母親臉上久違的、發自內心的輕鬆笑容,看到父親與十安父母交談時平和的神情,更看到那個穿着淺色春衫、在父母和“沈姨蔣叔”中間巧笑倩兮、活潑靈動的紅色身影。
不知爲何,看着那一幕尋常人家的溫暖相聚,看着母親不再像過去那樣帶着哀愁和淚眼來尋找自己。
看着十安在衆人圍繞中快樂的模樣,他心中那片慣常的冰冷與孤寂,仿佛也被這春日暖陽悄然浸潤,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確意識到的笑意,輕輕掠過了他的唇角。
這樣……也好。
母親似乎找到了新的情感寄托,不再將所有重量都壓在他那早已不堪重負的歸途上。
或許,這才是對她,對所有人,都更好的方式。
……
冬雪消融,春風拂過山崗,染綠了枝頭,喚醒了泥土下的生機。
轉眼間,真正的春天到來了。
古林寺後山向陽的坡地上,有一片屬於寺產的老茶園。
茶樹並非名貴品種,卻是寺中僧人一代代親手栽種、打理,自給自足。
每年清明谷雨前後,采摘下來的春茶,經過僧人們自己炒制,一部分留作寺中日常飲用和待客,另一部分則會贈予一些長年護持寺院的虔誠信衆和居士,既是分享勞動成果,也是結一份善緣。
對十安來說,采茶是一件充滿新奇和吸引力的大事。
她早就從吳姨和靜音師父那裏聽說過,心心念念等着這一天。
在她想象中,那應該是在藍天白雲下,穿梭在綠意盎然的茶樹間,指尖輕拈嫩芽,畫面充滿了詩意和田園樂趣。
這天下午在藏經閣灑掃時,她終於忍不住,對着正在窗前看書的蔣時序嘰嘰喳喳起來:“住持,聽說後山的茶園快要開采了,哪天采茶了,我也要去!我要給你采最好的、最嫩的茶尖兒,專門留給你!”
她眼睛亮晶晶的,臉上寫滿了躍躍欲試,“感謝你初一那天讓我燒了頭香,我總得表示表示!我還要采一些最好的,留給我沈姨,還有我爸媽!”
蔣時序從書卷中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對采茶充滿浪漫幻想的小姑娘,潑冷水的習慣性話語到了嘴邊。
他想起茶園那並不平緩的坡度,想起采茶需要的手法和耐心,更想起她平時毛手毛腳的樣子。
“茶,不是那麼好摘的。”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你且先看看,自己會不會從坡上滾下來。能不能采到一斤合格的鮮葉,再說其他。”
這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茶園陡峭,不是平地;
采茶是技術活,不是玩鬧;
你先別誇海口,能順利回來就不錯了。
十安一聽,小嘴立刻撅了起來,像只被輕視了的小河豚,不服氣地反駁:“你!你不要小瞧人!我雖然沒采過茶,但我學東西可快了!靜音師父都誇我手巧,我做的手串多好看!采茶能有多難?不就是把嫩芽摘下來嘛!到時候我一定采最多、最好的給你看!”
看着她氣鼓鼓又信心滿滿的樣子,蔣時序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遠山那一片隱約的新綠,不再與她爭辯。
只是心中那點因爲春意和她的鮮活而生出的、極淡的暖意,卻悄然彌漫開來。
有些期待,或許不在於結果,而在於過程本身。
這個聒噪又充滿生命力的小丫頭,會給這個平靜的采茶季,帶來怎樣的“驚喜”或“驚嚇”呢?
他竟然……隱隱有了一絲好奇。
期盼已久的采茶日終於到來。
清晨,陽光正好,空氣中彌漫着草木復蘇的清新氣息。
十安興奮地換上了自己覺得最“田園”、最“文藝”的一套衣服——淺色棉麻質地的寬鬆襯衫,挽起袖口,露出纖細的手腕;
下身是同樣質地的七分褲,腳上是一雙輕便的布鞋。
她甚至特意將長發編成了兩條鬆散的麻花辮,垂在胸前,懷裏抱着一個嶄新的小竹簍,站在院子裏,等着跟經驗豐富的吳姨和其他人一起出發。
她腦子裏想的都是紀錄片裏茶山雲霧、采茶姑娘巧手翻飛的唯美畫面。
吳姨從廚房出來,看到她這身打扮,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哭笑不得地搖頭:“哎喲我的十安啊,你這是電視看多了吧?穿成這樣。”
十安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吳姨和幾位同樣準備出發的村民——他們都穿着耐磨的深色舊衣長褲,袖口褲腿扎得嚴嚴實實,頭上戴着遮陽帽或包着頭巾,腳上是高幫膠鞋或厚底布鞋,手上還戴着粗布手套或套袖。
“怎麼了吳姨?這樣穿……不好看嗎?活動方便呀!”十安不解。
“好看是好看,但不是幹活的樣子!”吳姨上前,拉着她的胳膊,指指自己全副武裝的打扮。
“茶園在山坡上,茶樹叢裏枝杈多得很,你這光溜溜的胳膊伸進去,三下兩下就得被刮出血道子!得戴上套袖!還有你這褲子,太短了,襪子也沒穿長襪,得把褲腿扎進襪子裏,或者直接穿長褲扎緊!茶園裏溼氣重,春天蟲蟻多,更要緊的是,天氣暖和了,山裏的蛇也開始出洞了,雖說茶園人多,一般不會遇到,但以防萬一,你得把自己護嚴實了,不能給它們可乘之機!”
“啊?!蛇?!”十安嚇得一哆嗦,浪漫的田園幻想瞬間破滅了一半,腦海中浮現出各種可怕的長蟲形象,“真……真的會遇到蛇啊?”
“一般不會,人多,動靜大,蛇也怕。”吳姨見她嚇着了,連忙安慰。
“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咱們還是按規矩來。快去,回房換身‘幹活’的衣服,再拿雙雨鞋或者高幫的鞋子換上!”
十安被“蛇”嚇得不敢怠慢,趕緊跑回房間,翻箱倒櫃。
她想起蔣時序那天那句聽不出情緒卻仿佛預言般的“先別誇海口”,心裏更虛了。
她找出最耐磨的深色長褲,翻出媽媽寄來的長筒棉襪,將褲腿緊緊扎進襪筒裏,又套上吳姨給的一副粗布套袖,最後換上了自己唯一的一雙高筒雨靴(雖然有點悶腳,但安全)。
對着鏡子一看,活脫脫一個剛從地裏回來的小村姑,跟之前的“文藝少女”判若兩人。
但她此刻也顧不上形象了,安全第一!
一行人來到後山茶園。
眼前的景象,讓十安心中殘存的另一半浪漫幻想也徹底粉碎了。
茶園並非她想象中那種整齊劃一、平坦如毯的觀光茶園,而是依着陡峭的山坡開墾出來,一壟壟茶樹順着山勢蜿蜒向上,坡度不小。
茶樹並不高,需要彎腰或蹲着采摘,地面因爲前幾日的春雨還有些溼滑,布滿碎石和雜草。
所謂的“藍天白雲”此刻正炙烤着大地,春日的陽光已頗有威力,曬在裸露的皮膚上,火辣辣的。
空氣悶熱,沒有一絲風,別說唱歌了,連呼吸都讓人覺得口幹舌燥。
“開始吧!大家分散開,注意腳下,采一芽一葉或一芽兩葉的嫩梢,別傷了老葉!”
帶隊的老師傅一聲令下,衆人便各自尋了一壟茶樹,開始忙碌起來。
十安學着別人的樣子,站在茶樹旁,笨拙地伸出戴着套袖的手,去辨認和掐取那些符合要求的嫩芽。
看似簡單的動作,做起來卻遠非易事。
嫩芽細小,需要眼疾手快,力度也要恰到好處,重了會傷及枝條,輕了又掐不下來。
她站了一會兒腳下不平,就覺得腰酸背痛,腿也開始發麻。
更要命的是腳下,山坡溼滑,她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稍不留神就可能向後滑倒,真的應驗了蔣時序那句“會不會從坡上滾下來”。
汗水很快浸溼了她的鬢發和後背,臉頰被曬得通紅發燙,指尖也因爲不斷掐取而變得酸痛。
她抬起頭,看看周圍,吳姨和其他村民們手指翻飛,動作嫺熟流暢,小竹簍裏的嫩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再看看自己的小竹簍,忙活了快一個上午,才勉強鋪了個底,連小半簍都算不上。
挫敗感和身體的疲憊感一起涌上心頭。
什麼“采最好的茶尖兒專門留給你”,什麼“采最多最好的給你看”,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看似風雅的采茶,背後是這般實實在在的艱辛。
蔣時序說的沒錯,能順利堅持下來,不滾下山坡,大概就是她今天最大的成就了。
午飯是送到山上吃的,簡單的饅頭鹹菜和熱水。
十安累得沒什麼胃口,只草草吃了幾口。
下午的勞作更加難熬,陽光更烈,體力消耗更大,她只覺得每一次彎腰都像是酷刑,小腿肚子因爲長時間保持蹲姿和用力而酸痛不已,手指也快不聽使喚了。
但她心裏憋着一股氣,一股不想被看扁(尤其是被某人看扁)的倔強。
她咬着牙,放慢速度,但堅持着,學着觀察別人的手法,努力辨認合格的嫩芽,一點一點地,她那可憐的小竹簍,終於從鋪底,到有了淺淺一層,再到勉強有了小半簍。
當夕陽西下,收工的喊聲傳來時,十安幾乎要虛脫了。
她扶着一棵老茶樹,顫巍巍地站起來,只覺得渾身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兩條腿,又酸又脹,幾乎邁不開步。
她看着自己那相比其他人顯得格外“寒酸”的小半簍茶葉,又看看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心中五味雜陳。
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寺裏,十安連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勉強去齋堂打了點熱水,草草洗了個澡,洗去一身汗水和塵土。
熱水沖刷過酸痛的肌肉,帶來片刻的舒緩,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疲憊。
她幾乎是爬回自己房間的,一頭栽倒在床上,連電熱毯都懶得開。
身體累極了,腦子卻異常清醒。
小腿的酸痛一陣陣傳來,指尖的刺痛感還在,臉頰被曬傷的地方火辣辣的。
她閉上眼睛,采茶時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陡峭的山坡,炙熱的陽光,酸痛的腰背,笨拙的手指,還有那少得可憐的收獲。
但緊接着,另一個念頭頑強地冒了出來:一定要堅持!
爲了什麼?
爲了兌現自己誇下的海口嗎?或許有點。
但更清晰的畫面,是蔣時序在藏經閣窗邊安靜看書的身影,是沈姨溫柔含笑的眼睛和帶來的京市點心,是爸媽看到她身體好轉時欣慰的笑容。
爲了蔣時序能喝上她親手采的、哪怕不那麼好的茶,作爲對他成全她頭香願望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謝意。
爲了沈姨能收到一份來自山野、帶着她汗水和心意的春天禮物。
爲了爸媽能品嚐到女兒在寺裏“自力更生”的成果,讓他們更放心。
這些念頭,像微弱但堅韌的火苗,在她極度疲憊的身體裏燃燒着,驅散着放棄的念頭。
“明天……還要去。”她對自己喃喃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多摘一點……再累也要多摘一點……”
帶着這份倔強的決心和渾身的酸痛,十安終於抵擋不住洶涌的睡意,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窗外的月光溫柔地灑進來,照在她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頭上,仿佛在夢裏,她還在那片陡峭的茶山上,努力地尋找着最嫩的茶芽。
而那罐想象中的、凝聚着她汗水和心意的春茶,似乎也在夢裏,散發着清冽而溫暖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