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看似規律的“修心”中滑過,直到某一天,沈十安慣常的節奏被打亂了。
清晨,她磨磨蹭蹭地來到大雄寶殿,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拿蒲團,而是站在殿門口,有些躊躇地對着裏面那個青灰色的身影,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住持……我……我今日告個假。”
蔣時序轉過身,目光落在她有些不太自然的臉上。
十安臉頰微熱,硬着頭皮,聲音更低了,帶着幾分難以啓齒的尷尬:“就是……女子……月事來了……不方便在佛前晃悠……”
她記得姑姑說過,女子經期不潔,最好避開佛堂這類莊嚴之地,雖然她覺得佛祖慈悲,未必在意這個,但入鄉隨俗,也圖個心安。
她本以爲這理由足夠充分,蔣時序會像往常一樣,淡淡頷首便應允。
誰知,他只是平靜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小心思,語氣沒有絲毫波瀾:“既如此,那便去後山亭子裏打坐。”
十安一愣,隨即一股無名火“噌”地就冒了上來。
她本來因爲身體不適就有些煩躁,腰腹隱隱作痛,情緒也比平日敏感低落,此刻聽到他這般“不近人情”的要求。
只覺得委屈和生氣交織在一起,瞬間沖垮了那點因長久相處而淡化了些的敬畏。
“不去!”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裏帶着明顯的賭氣和撒嬌意味,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本來來那個就很煩,哪都不舒服,渾身沒力氣,還要久坐!我不去!” 她微微鼓着腮幫子,眼圈甚至都有些泛紅,像是被欺負狠了的小動物。
蔣時序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任何妥協的意味,也沒有因她的頂撞而顯露怒色,只是那樣平靜地、帶着一種無形壓力的注視。
十安與他對視着,起初還帶着氣性,可不過幾秒,就在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下敗下陣來。
那壓力無聲無息,卻重若千鈞,讓她所有的小脾氣和委屈都顯得那麼不合時宜且蒼白無力。
她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徒勞。
“哼!” 她最終氣呼呼地跺了跺腳,像是要把所有的鬱悶都踩進青石板裏,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僧袍的寬大下擺因爲她急促的動作而翻飛,帶着一股決絕的意味。
跑出一段距離,直到完全看不見大殿了,十安才放慢腳步,胸口因爲生氣和奔跑而微微起伏。
冷靜下來一想,自己剛才怎麼就那麼沉不住氣呢?
跟他置什麼氣?
反正每次打坐最後不都是睡着了嗎?
明天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而已,後山亭子環境還好,空氣清新,還省得在菩薩面前偷偷睡覺還要心懷愧疚地懺悔一番。
“算了算了!” 她自我開解道。
“不跟這個木頭人一般見識!”
於是,第二日,十安“屈從”了。
她甚至還特意去庫房,跟慧明師父軟磨硬泡,搬了一個超大、超厚實的蒲墊,吭哧吭哧地拖到了後山的亭子裏。
這亭子地勢頗高,掩映在蒼翠的樹木之間,夏日裏格外陰涼。
晨風穿過山林,帶來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偶爾有鳥雀在枝頭鳴叫,確實比大殿裏更多了幾分野趣和生機。
十安環顧四周,對這“新地點”頗爲滿意。
她熟練地走完“流程”——先是裝模作樣地盤腿坐好,待蔣時序(他果然也來了亭子,在另一側坐下)開始誦經後,她便在心裏飛快地懺悔了一遍。
然後,她故意一早就將那個超大蒲墊放到亭子的柱子旁,尋了個最舒服的角度,背靠着冰涼的廊柱,身子一歪,便心安理得地繼續她的“補覺大業”。
許是環境太過舒適,又或許是離寺院的鍾樓遠了,那平日裏如同起床號般的鍾聲今日變得模糊不清。
十安這一覺睡得格外沉,格外香,連個夢都沒做。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平靜無波,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她耳邊:
“今天結束了。”
是蔣時序的聲音!他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了身,正背對着她,目光望着亭外的遠山。
十安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從深沉的睡夢中驚醒,心髒“咚咚咚”狂跳不止。
她手忙腳亂地趕緊坐直身體,下意識地擦了擦嘴角,心裏暗叫糟糕:怎麼睡這麼死!連結束的時間都錯過了!他……他沒回頭吧?
應該沒看見我睡得四仰八叉的樣子吧?
看他背對着我,應該是沒發現……
她強作鎮定,慌忙站起身,連蒲墊都顧不上拿,低着頭,語速飛快地說道:“我……我還要去廚房幫忙,先走了,住持!”
說完,也不等蔣時序回應,便像只受驚的兔子,“噌”地一下竄出亭子,沿着通往後門的小路飛快地跑走了,背影充滿了倉皇。
蔣時序這才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那個被遺棄在柱子旁、還留着睡痕的超大蒲墊,又望向那個瞬間消失在山路上的纖細背影,深邃的眼眸中,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類似無奈的情緒,隨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
……
下午,齋堂裏一派忙碌景象。
中秋佳節將至,古林寺作爲當地名刹,屆時不僅香客如雲,還會有政府相關部門前來進行節日慰問。
寺裏需要準備大量的素月餅和各式傳統糕點,用以招待和饋贈。
靜音師父和吳姨帶着幾個幫手忙得腳不沾地。
空氣中彌漫着糯米、豆沙、桂花的甜香。
吳姨剛揭開一籠蒸鍋,熱氣騰騰中,是一碟碟晶瑩剔透、點綴着金黃桂花的藕粉桂花糕。
“十安,來來來,嚐嚐,剛出鍋的,看味道怎麼樣?” 吳姨笑着招呼在一旁好奇張望的十安。
十安湊過去,拿起一塊還溫熱的糕點,小心地咬了一口。
藕粉的軟糯清甜與桂花的馥鬱芬芳完美融合,口感細膩,甜而不膩。
“好吃!” 她眼睛一亮,由衷贊道,“軟軟糯糯的,真好吃啊吳姨!”
“好吃就行!” 吳姨笑得見牙不見眼。
十安看着那碟子誘人的糕點,忽然心念一動,說道:“吳姨,這碟給我吧?我拿給住持嚐嚐!”
靜音師父在一旁聽了,點頭笑道:“去吧,住持帶你修心,也算你半個師父,你這個‘假弟子’是該送點去,表表心意。”
十安高興地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碟溫熱的藕粉桂花糕,便朝着藏經閣跑去。
這個時間,他一般都在那裏。
藏經閣二樓的回廊幽靜無人,陽光透過木格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十安剛跑上樓梯,正好看見蔣時序從內閣出來,似乎要離開。
“住持!” 她連忙喊住他,因爲小跑而微微喘息,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
她舉高手裏的碟子,獻寶似的捧到他面前,臉上洋溢着純粹而熱情的笑容,“你快嚐嚐這糕點,廚房新做的藕粉桂花糕,可好吃了!我特意端來給你嚐嚐!”
蔣時序腳步頓住,目光落在她因奔跑而泛紅的臉頰和那碟晶瑩的糕點上,又掃過她鼻尖那層細汗。
他沉默了一瞬,似乎想說什麼,但一想到昨天清晨她生氣微紅的眼睛,最終,沒有掃她的興。
他伸出手,從那碟子裏拿起一塊尚且溫熱的糕點,動作優雅地送入口中,細細品嚐。
十安睜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怎麼樣?好吃吧?”
蔣時序咽下糕點,點了點頭,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絲肯定的意味:“可以,就加到中秋那日的點心單子裏吧。”
“嗯!” 十安用力點頭,笑容更加燦爛,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誇獎。
兩人並未察覺,在藏經閣樓下不遠處的庭院廊上,一位衣着素雅、氣質雍容的婦人,正悄然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她手中捏着一串品相極佳的沉香念珠,目光緊緊鎖在二樓回廊上那對視線的焦點——她的兒子,蔣時序。
她看見那個陌生的、充滿活力的女孩,毫無顧忌地舉着糕點跑到他面前;
她看見那向來清冷自持、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仿佛隔着一層冰牆的兒子,竟然沒有拒絕,而是耐心地接過,品嚐,甚至……還給出了回應。
雖然他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她作爲母親,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周身那股常年不化的冰冷氣息,在那一刻,有了一絲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鬆動。
十年裏,不管兒子在哪裏修行,她都會去看他,勸他,得到的都是他疏離而堅定的回絕:“施主請回吧。”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各自安好,便是圓滿。”
他像一塊被冰雪徹底封凍的玉石,拒絕任何溫暖的靠近。
她一次次滿懷希望而來,一次次傷心失望而歸。
可眼前這一幕……女孩燦爛的笑容,仰面望向他,兒子那細微卻真實存在的耐心與回應……這簡直是十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
這是十年來第一次,他看見兒子與人互動,對方還是個女孩子。
難道……難道這就是年前,她在寺裏求籤時,那位解籤老師傅說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籤文暗示,轉機或許不在他自身,而在……外緣?
婦人心中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喜悅填滿。
她緊緊攥住了手中的念珠,目光灼灼地盯住了那個正端着碟子、笑容明媚的女孩。
這個女孩……她是誰?她一定要去了解!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