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後,冬日的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棗樹枝椏灑下來,帶着點難得的暖意。
蘇玉昭昨晚想了一宿,決定還是先拿自己那件舊罩衫練練手。反正都那樣了,改壞了也不心疼。
蘇家大院裏,靜悄悄的,只有幾只老母雞在牆根下刨食,發出“咯咯”的聲響。
如今已是農閒時節,地裏沒多少活了。家裏的壯勞力都去大隊部修整農具,或者去場院幫着看場了。就連平時最愛偷懶的二嫂,也被大隊長蘇振華黑着臉趕去積肥了。
院子裏只剩下蘇母李秀娥坐在小板凳上搓麻繩。那粗糙的麻皮在她手裏上下翻飛,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大嫂趙春妮坐在門檻上,一邊晃着搖籃哄孩子睡覺,一邊納着千層底。
蘇玉昭搬了個小馬扎,坐在屋檐下的向陽處。
她腿上攤着那件洗得發白的灰布罩衫——就是那天上山拔蘿卜穿的那件。袖口磨破了,領口也有些鬆垮,原本是打算剪了納鞋底的。但蘇玉昭舍不得那塊料子,那是好棉布,透氣。
她手裏拿着針線,神情專注,眉頭微微蹙着,像是在解一道難題。
“媽,你看這樣改行不行?”
她把袖口剪開了一道口子,用一塊剩下的藍碎花布做了個滾邊,遮住了磨損的地方。又把那個鬆垮的圓領拆了,收緊了幾針,做成了個時興的小立領。
最絕的是,她在領口處用剩下的碎布條,盤了個精巧的蝴蝶扣。
蘇母停下搓麻繩的手,湊過來看了一眼,眼睛都亮了:
“哎喲!這一改,跟新買的似的!咱家玉昭這手真巧,比那縣裏的裁縫也不差啥!”
大嫂也探出頭來,一臉羨慕:“小妹這心思就是活泛。這藍碎花配灰布,看着真精神,一點都不土氣。”
蘇玉昭得意地翹了翹嘴角,嬌氣地哼了一聲:“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做的。”
其實她就是愛美。那麼醜的舊衣服穿在身上,她覺得渾身難受,必須得改得漂漂亮亮的才行。
她捏着針,小心翼翼地縫着。手指偶爾被針尖扎了一下,疼得她“嘶”了一聲,趕緊把手指含在嘴裏。
“慢點!別扎着手!”蘇母心疼地喊。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秀娥在家不?”
門簾一掀,進來個穿着黑布大襟褂子、裹着小腳的老太太。是隔壁的三姑婆。
這老太太長着一張苦瓜臉,顴骨突出,一雙三角眼總是滴溜溜亂轉,是村裏有名的碎嘴子,平時最愛東家長西家短。
她手裏拿着個空簸箕,一雙渾濁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院子裏掃了一圈,看見晾衣繩上掛着的幾件好衣服,眼神裏就透出一股酸氣。
她今天是來借篩子的,結果一進門就看見蘇玉昭坐在那兒“繡花”。
三姑婆那雙三角眼立馬眯了起來,撇着嘴陰陽怪氣:
“喲,大隊長家閨女就是命好啊。這都幾點了?別家姑娘都在家裏納鞋底、糊火柴盒掙錢呢,手都凍裂了。你倒好,還在家擺弄這些破布頭?”
“這以後嫁了人,不得被婆家嫌棄死?誰家敢娶個只會花錢不會幹活的祖宗回去?”
蘇玉昭手裏的針一頓,臉上的笑容淡了。她最煩這種倚老賣老的人。
“三姑婆,我沒吃您家大米吧?”她頭也不抬,繼續穿針引線,“我爹都沒嫌棄我,您操哪門子心?再說了,我這叫手藝,不是瞎擺弄。”
“嘿!你這丫頭片子還敢頂嘴?”三姑婆被噎了一下,三角眼一瞪就要發作,“我就沒見過哪家姑娘像你這麼懶的!也就是仗着你爹是大隊長……”
“啪!”
蘇母把手裏的麻繩往地上一扔。
“三嬸子,你是來借篩子的還是來教訓我閨女的?”蘇母站起來,像只護崽的老母雞,“我閨女手巧,那是享福的命。以後嫁了人也是去享福的,用不着去受苦!再說了,我家也沒吃你家飯,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三姑婆正想反駁兩句“享福能當飯吃嗎”,院門口又進來一個人。
是王大嬸。她滿臉堆笑,身材微胖,穿着件暗紅色的棉襖,看着就喜慶。手裏還提着個蓋着藍布的籃子,走得氣喘籲籲。
“秀娥嫂子!哎呀玉昭也在呢!”
“這是咋了?這麼高興?”蘇母換了笑臉。
王大嬸沒理會旁邊的三姑婆,徑直走到蘇玉昭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裏那件改了一半的衣服。
“我的天爺!”
王大嬸驚呼一聲,伸手摸了摸那個蝴蝶扣,又摸了摸那個別致的滾邊,“玉昭啊,這……這是你自己改的?這盤扣咋盤的?這也太俊了!比供銷社賣的成衣還洋氣!我上次去縣城,看見人家百貨大樓裏掛的也就這樣!”
三姑婆在旁邊翻了個白眼,不屑地哼了一聲:“切,好看有啥用?能當飯吃?這一看就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咋不能?”
王大嬸轉頭懟了她一句,“你看這領子,多提氣!眼瞅着就要過年了,咱村裏姑娘出嫁,誰不想穿身像樣的?可去縣裏找裁縫做,光手工費就得兩塊錢,還得排隊等半個月!還得看人家臉色!”
說完,王大嬸一把拉住蘇玉昭的手,滿臉懇切,簡直像是看見了救星:
“玉昭啊,嬸子求你個事兒。我家二丫臘月就要出門子了,那身紅布褂子……唉,別提了,做得太肥了,跟個面口袋似的。二丫在家裏哭了兩天了,非說穿着這個不出嫁。我聽你大嫂說你手巧,心思活,能不能受受累,幫二丫改改?”
說着,她直接掀開籃子上的藍布,露出裏面一件做工粗糙的大紅褂子,和那一堆白花花的雞蛋。
“嬸子不讓你白幹!”
王大嬸指着那些雞蛋,“這是嬸子剛攢的十幾個大雞蛋,給你補補身子!算是謝禮!要是改得好,嬸子回頭再給你包個大紅包!絕對不讓你吃虧!”
十幾個雞蛋!
在這個年代,這就是硬通貨,能換好幾斤鹽呢。
三姑婆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她怎麼也沒想到,擺弄幾個破布頭還能換來雞蛋?她家那口子累死累活幹一天,也換不來這麼多雞蛋啊!
她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刻薄話,但看着那一籃子實打實的東西,最後只能酸溜溜地哼了一聲:
“敗家玩意兒,也就老王家慣着。”
說完,她覺得沒臉待下去了,灰溜溜地走了,連篩子都忘了借。
蘇母還不忘沖着她的背影補了一句:“這是鄰裏幫忙!嬸子你可別出去亂嚼舌根說我們投機倒把啊!大家都看着呢,這是謝禮!”
三姑婆腳下一踉蹌,走得更快了。
蘇玉昭看着三姑婆那個氣急敗壞的背影,心裏那個爽啊。
她轉頭看向王大嬸,笑得眉眼彎彎:“嬸子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證讓二丫姐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蘇母在旁邊看着,笑得合不攏嘴。
誰說她閨女只會花錢?瞧瞧,這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給家裏掙了十幾個雞蛋!這本事,比下地掙那兩個工分強多了!而且還是坐着就把錢掙了,風吹不着雨淋不着。
正好這時,二哥蘇建業扛着把鐵鍬從外面回來了,一看桌上的雞蛋,樂了:“嚯!這誰送的?咱家小妹這是成手藝人了啊!我就說嘛,這十裏八鄉就沒有比我小妹更靈巧的!”
“大嫂,快把雞蛋收起來!”
蘇母高聲吩咐,那是故意喊給還沒走遠的三姑婆聽的,“晚上給玉昭蒸個雞蛋羹!多放點香油!好好補補腦子!”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院子裏,斑駁陸離。
蘇玉昭摸着手裏柔軟的布料,第一次覺得,原來除了臉蛋,自己這雙手好像也挺值錢的。
明天一早,她得趕緊把這件嫁衣改出來,讓那些瞧不起她的人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