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最後一點餘暉也沉入了西山。
隨着夜幕降臨,空氣中的寒意更重了。村裏的狗叫聲此起彼伏,混雜着各家各戶喚孩子吃飯的吆喝聲。
蘇家後門口,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子,平時堆些爛柴火和雜物,極少有人走動。
陸嶼舟停下腳步,將被他單手拎了一路的竹背簍輕輕放在地上。
背簍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裏面的大蘿卜堆得冒了尖,少說也有四五十斤。
蘇玉昭站在他身後,氣還沒喘勻,小臉因爲趕路紅撲撲的。她看着那個沉甸甸的背簍,又看了看陸嶼舟。
他額角沁着一層薄汗,呼吸卻依舊平穩。只是放下背簍直起腰的那一瞬間,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下意識地在膝蓋處按了按。
那個動作很輕,很快就被他掩飾過去了。
但蘇玉昭看見了。
她心裏一緊,視線落在他那條洗得發白的褲子上。膝蓋處磨損得厲害,布料都泛了白,甚至隱約透着裏面打補丁的痕跡。
這麼冷的天,又是風又是石頭的,他的舊傷肯定犯了。
“陸知青……”
蘇玉昭咬了咬唇,那種被嬌養長大的愧疚感和感激混在一起,讓她聲音軟得像水,“謝謝你啊。今天要不是你,我肯定回不來。”
陸嶼舟轉過身,神色依舊清冷。
他沒有看她那雙溼漉漉的眼睛,而是把目光投向遠處逐漸亮起的燈火。
“順路而已。”他語氣淡漠,仿佛剛才那一小時的山路負重只是舉手之勞,“下次幹不動就別逞強。大隊不養閒人,更不養還得讓人背下山的累贅。”
這話聽着刺耳,可蘇玉昭這次卻沒生氣。她甚至聽出了這話裏那一丁點別扭的關心。
“我知道啦。”她乖乖點頭,難得沒頂嘴。
陸嶼舟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融入了暮色中。
看着他微跛的背影,蘇玉昭抱着那個帶着鐵鏽味的水壺,心裏酸酸漲漲的。
……
蘇家大院。
晚飯過後,是一天中最熱鬧、也最有人氣兒的時候。
堂屋裏點着盞昏黃的煤油燈,空氣裏還殘留着晚飯貼餅子和鹹菜的香味。大隊長蘇振華盤腿坐在炕頭,手裏吧嗒吧嗒抽着旱煙袋。
他身邊的那個老式收音機,今晚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發出“滋滋啦啦”的電流聲,時斷時續的。蘇父拍了兩下,好不容易才傳出點人聲,沒聽兩句又沒聲了。
“這破玩意兒,關鍵時刻掉鏈子!”蘇父氣得嘟囔了一句,只能無奈地關了。
院子裏,大哥蘇建國借着月光坐在門檻上磨鐮刀,“霍霍”的磨刀聲一下一下,很有節奏。
灶房裏傳來大嫂趙春妮刷鍋洗碗的水聲,伴隨着她吼孩子的大嗓門:“虎子!別霍霍那盆水!那是喂豬的!”
三歲的虎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嘴邊還沾着沒擦幹淨的棒子面渣,正伸着舌頭舔。被親媽吼了一嗓子,他咯咯笑着滿院子亂竄,驚得雞籠裏的老母雞咕咕直叫。
東屋裏,又是另一番光景。
“哎喲!疼!媽你輕點!”
蘇玉昭趴在炕上,疼得直吸涼氣。
蘇母李秀娥手裏拿着瓶紅花油,正往閨女肩膀上倒。那紅花油味道刺鼻,熏得人眼睛疼。
“忍着點!不揉開了明天更疼!”
蘇母雖然嘴上硬,手下的力道卻放輕了不少。看着閨女那白嫩肩膀上兩道紫紅的淤痕,甚至有些地方都磨破了皮,滲出血絲,蘇母心疼得直掉眼淚。
“你說你爸也是,非讓你去幹這受罪的活。咱家又不是缺那兩個工分!”
“媽,不怪爸。”蘇玉昭把臉埋在枕頭裏,悶聲悶氣地說,“我是社員,不幹活會被人說的。”
二哥蘇建業此時正坐在外屋的八仙桌旁撥弄算盤,噼裏啪啦算着年底的賬。聽見這話,他探了個頭進來,嬉皮笑臉:“喲,咱家嬌嬌懂事了?看來這蘿卜沒白拔。”
“去去去!算你的賬去!”蘇母沒好氣地趕人。
而在外屋嗑瓜子的二嫂劉蘭芝,聽着裏面的動靜,狠狠地吐了一口瓜子皮。
“切,就拔個蘿卜還能累成這樣?裝給誰看呢。”
她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人聽見,卻又不敢太大聲招來婆婆的罵。她心裏那個酸啊,自己天天喂豬挑水也沒見誰心疼,這小姑子掉兩滴眼淚全家都圍着轉。
蘇玉昭聽見了二嫂的風涼話,若是平時早就懟回去了。但今天她沒心情。
肩膀上的火辣辣的疼,讓她更加清晰地想起了那個幫她背了一路背簍的人。
陸知青肩膀肯定更疼吧?還有他的膝蓋……
蘇玉昭趴在枕頭上,腦子裏全是陸嶼舟那個微跛的背影,和那條磨損嚴重的褲腿。
“媽。”她突然開口,“咱家還有那種厚實的舊棉布嗎?”
“有啊,你要幹啥?”蘇母蓋上紅花油的蓋子。
“我想……做副護膝。”蘇玉昭臉頰在枕頭上蹭了蹭,有點發燙,“天冷了,我也想學學針線活。”
蘇母一聽閨女要學好,高興還來不及:“成!媽櫃子裏有些碎布頭,還有上次拆洗棉襖剩下的舊棉花,都給你找出來!”
夜深了。
蘇家大院終於安靜下來。蘇父的呼嚕聲、大哥磨牙的聲音、虎子的夢話聲交織在一起。
蘇玉昭卻沒睡。她的小屋裏還亮着燈。
她坐在炕桌前,面前擺着一堆深藍色的碎棉布和一團舊棉花。
她雖然嬌氣,但手巧,審美也好。她沒做過護膝,但她見過。她把碎布剪成橢圓形,中間填上厚厚的棉花,又找了塊軟和的絨布做裏襯,防止磨腿。
穿針,引線。
煤油燈的火苗跳動着,把她的影子映在牆上,纖細而專注。
她低着頭,一針一線地縫着。雖然手指偶爾會被針扎一下,疼得她直吸氣,但她沒停下。
“哼,本小姐可不欠人情。”她一邊縫,一邊小聲嘀咕,“給你做個最厚實的,省得你那個破膝蓋再疼。以後咱們就兩清了。”
雖然嘴上說着兩清,可她手裏的針腳卻密密麻麻,生怕有一點不結實。
還在護膝的角落裏,她想了想,悄悄繡了幾竿極小的、青翠的小竹子。
既然那塊青竹手帕被他“沒收”了,那就補給他這個吧。她記得他應該挺喜歡青竹的,畢竟讀書人都喜歡這個調調。
那是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回禮。
同一時刻,知青點。
屋裏也是一片昏暗,只有陸嶼舟的床頭還亮着點微光。室友們早已睡熟,趙衛東那震天響的呼嚕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陸嶼舟靠坐在牆邊,挽起褲腿。
借着微弱的光線,能看到膝蓋處紅腫一片。那是舊傷遇冷復發,再加上今天負重下山,這會兒正鑽心地疼。肩膀上也是火辣辣的,估計是被背簍勒出了淤青。
“嘶……”
他倒吸一口涼氣,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瓶快用完的藥酒,倒在手心裏,用力搓熱了捂在膝蓋上。藥酒的味道有些刺鼻,他怕熏着室友,趕緊用被子蓋住。
肚子咕嚕響了一聲。
晚飯那碗稀得能照人影的紅薯粥早就消化光了。他從床頭摸出半塊幹硬的紅薯幹,塞進嘴裏用力嚼着,壓下胃裏的灼燒感。
疼是真疼,餓也是真餓。
這具身體底子太差,不搞點錢改善生活不行了。
他放下褲腿,忍着疼,從床底下的隱蔽處拖出了那個裝廢品的麻袋。
借着微弱的煤油燈光,他把那天從廢品站淘來的幾個舊電子管、線圈,還有那個破損的收音機木殼子擺在桌上。他拿出紙筆,開始在泛黃的信紙上畫圖。
超外差式收音機電路圖。
現在的收音機是緊俏貨,百貨大樓裏賣一百多還要票。但他只要能把這些廢品組裝起來,賣個黑市價,也足夠他賺到第一桶金。
有了錢,才能買肉,才能買藥,才能……給那個嬌氣包買她看了好幾眼的紅紗巾。
陸嶼舟眼神專注,筆尖沙沙作響。
這一刻,他不是那個病弱的知青,而是運籌帷幄的獵人。
畫完最後一筆,他才吹滅了燈。
黑暗中,他仿佛還能聞到那股淡淡的雪花膏味。
“麻煩精。”
他低聲罵了一句,語氣裏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就在這時,隔壁蘇家院子裏傳來了拍打電器的聲音,還有蘇建業大嗓門的抱怨:“爹,這收音機怕是徹底罷工了,明天得找人修修。”
陸嶼舟耳朵動了動,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真是瞌睡送枕頭。他正愁沒機會練手,也沒本錢買零件。如果能修好大隊長家的收音機,或許不僅能賺點手工費,還能……
明天,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