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早上天還沒完全放亮。

沈梨抱着一小盆洗好的衣服,從屋裏探頭出來的時候,院子裏已經零零散散有人活動了。

對面家屬樓的窗戶開着,有女人探出頭抖被子,把灰抖得滿空飄。

沈梨縮了縮肩,把臉埋在盆沿後面一點。

她懷裏那只搪瓷盆不大,裏面是兩件剛洗過的白襯衫——一件是陸鐸的,另一件是他備用的,領口磨得有點舊,卻仍舊洗得很白。

昨天晚上,她聽見陸父在堂屋裏輕輕咳嗽,說:“老二的襯衫得有人記着洗,訓練回來一身汗,隨便往水裏一泡可不行。”

那會兒陸母沒吭聲,只是冷冷哼了一聲:“有人護得緊,你讓他媳婦去洗。”

那句話像是順嘴一說,又像是專門往她這邊丟的。

沈梨縮在裏間,被被子擋着,心裏一下一下發緊。

她不會不洗。

在鄉下,她什麼粗重活都碰過——挑水、刷大鍋、洗一大盆人的工作服,手泡得發白,凍得通紅。她不是嬌到不能沾水的人。

可這會兒,軍裝的襯衫,跟村裏那些舊汗衫不一樣。

那是陸鐸每天穿在裏面,貼着心口的東西。

她怕洗壞,怕掉色,怕發黃,怕被嫌棄“連個衣服都洗不好”。

所以天一蒙蒙亮,她悄悄地起了床,摸黑在水缸邊撩了一盆水,用之前聽來的辦法,一遍遍把領口袖口搓幹淨,又小心翼翼沖了好幾遍,生怕留下一點洗衣粉渣。

這會兒,衣服已經被她用手擰到不滴水了。

可真正要走出屋門,把衣服掛上大院所有人都能看見的曬衣繩時,她又忍不住有點怯了。

——掛上去,就等於告訴所有人:這是她洗的。

如果哪裏不對,別人一眼就能看見。

“喲,起得挺早啊。”

一道帶着笑意的聲音忽然從旁邊響起來。

聲音不算尖,卻帶着點刻意壓低的興奮,像是捏着什麼好玩的東西打量。

沈梨微微一怔,抬眼一看,就看見陸秀芳靠在另一棵樹上。早晨的風把她額前的碎頭發吹得微微翹起,整個人看着精神又利索。

“二嫂這麼勤快?”她嘴角一挑,笑得似笑非笑,“天一亮就出來曬衣服,哎——真不像是城裏來的。”

“……早。”沈梨抱着盆,乖乖叫了一聲,小聲又軟,又有點發虛。

她其實想換個方向走,繞開一點。

可這大院就這麼大,曬衣繩就這麼一條,想躲也沒處躲。

“你那是——”陸秀芳目光往她盆裏掃了一眼,眼睛一下就亮了,“我二哥的白襯衫?”

她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剛好能讓不遠處正在抖衣服的張嬸聽見。

張嬸裝作不經意地往這邊瞟了一眼,抖被子的手慢了半拍。

沈梨指尖一緊:“嗯……是。”

“喲,還真給他洗上了。”陸秀芳笑,眼尾往上挑了挑,“昨天晚上我還聽見我媽說,你嬌氣得很,連碗都端不穩,還以爲你連衣服都不會洗呢。”

沈梨抱着盆,微微低了頭:“我……會洗的。”

“會洗?”陸秀芳像是聽見了什麼新鮮的,“我二哥那可是白襯衫,軍裝裏打底穿的,你在鄉下洗過這種?”

“……”

洗過是不可能的。

下鄉三年,她見得最多的,是褪了色的舊布衣和打了好幾處補丁的棉襖,誰舍得穿這麼白的襯衫下地幹活。

沈梨沒吭聲,只下意識把盆往懷裏又抱緊了一點。

“別緊張,我又沒說你不行。”陸秀芳輕輕哼了一聲,腳下一蹬,整個人離樹幹近了一點,“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白襯衫啊,最講究。”

她故意把“講究”兩個字咬得很重。

“掛不好容易發黃,曬不好一塊一塊的花,領子要是不順着抻,後面穿在身上可難看了。到時候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哪個笨手笨腳的女人洗的。”

不遠處的張嬸勉強忍住沒笑出聲,只是抬手擋了擋嘴。

院子對面,又有一扇窗戶悄悄開了一條縫。

沈梨握着衣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要不……我幫你?”陸秀芳忽然笑着說,“反正我也要曬衣服,我來教教你,省得到時候我媽看見,又說你不會幹活。”

沈梨指甲扣着搪瓷盆的邊,不敢太用力,生怕給盆摁出一圈白印。

“……謝謝。”她輕輕道,“我可以先試試,如果有不對,您、你再跟我說?”

她說話的時候有點結巴,尾音輕得像風一吹就散。

陸秀芳聽了這話,更是心裏不爽——她就是不平衡。

從小到大,陸家兩個兒子,一個大哥,穩重、聽話,所有好東西先給他;一個老二,雖然悶,但能吃苦,有本事,現在更是當了排長,在大院裏誰見了不得給點面子。

而她呢?

是陸家唯一的女兒,從開始到現在,永遠是“順便被提一嘴”的那個。

上一個“城裏來的知青”進門的時候,全家圍着她轉,好吃好喝好話說盡。最後出了那檔子事,倒黴的是陸家,可下來誰被指點最多?也是她——

“沒長腦子”“跟這種嫂子混在一起”“品行不好”“沒人要”。

現在二哥娶媳婦,原本她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模樣,結果一見面——長得比上一任還好看。

那張臉,活脫脫一朵捏碎了還能勾人心的小白花。眼睛一紅,就像是剛被雨打過的。

更過分的是——

她媽第一眼就不待見,對着飯桌就陰陽怪氣,結果呢?

她哥當場護。

“我說了不用她幹。”

那句冷硬的話,把她媽氣得差點沒把筷子摔到他臉上。

可在陸秀芳耳朵裏,偏偏就像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往她心上按了一下。

——從前二哥什麼時候這麼護過誰?

她張了張嘴,憋了半宿,終於找到機會逮住人,怎麼可能好好說話。

“試?你試一次,衣服黃一塊白一塊的,是你穿還是他穿?”她笑嘻嘻地說,語氣卻並不溫柔,“我勸你啊,別把我二哥的臉面丟在襯衫上。”

她說着,不等沈梨反應,直接從她盆裏伸手拿了一件襯衫出來。

她手上是幹的,拿衣服的時候,布料在指尖一滑,帶起一陣細微的水聲。

“你看。”陸秀芳把襯衫拎到半空,像晾一條布,“曬白襯衫啊,要先抖開。”

她說着,手腕一抖,“啪”地一聲,把襯衫在空氣中甩了一下。

清晨還帶點涼意的風灌進溼漉漉的布料裏,衣擺被吹得鼓了一瞬。

幾滴還沒甩幹淨的水珠,從衣角濺出來,剛好濺在沈梨臉上。

疼得她睜不開眼。

“再就是,不能拿夾子瞎夾。”陸秀芳一邊說,一邊把衣服搭到曬衣繩上,“你要是從下擺夾,一個不小心就夾出一排夾子印,到時候上衣下擺一圈小牙印,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哪個不會過日子的媳婦幹的活。”

她說到“不會過日子的媳婦”的時候,語氣故意壓得很重,字字清晰。

對面抖被子的張嬸忍不住插了一句:“是這麼個理兒。”

院子另一側,也有人輕輕笑了一聲,不知是贊同,還是看熱鬧。

沈梨站在曬衣繩下,抬頭看那件白襯衫被陸秀芳按着領子、肩縫,一點一點抻平——動作確實很熟練,布料被理得服服帖帖。

可她心裏的那點繃緊,卻沒有任何放鬆。

因爲她能聽出來,陸秀芳真正想說的,不是“怎麼曬衣服”,而是——

“你不配當這個家的人。”

“你做什麼都會被人笑話。”

“你所有努力都是白費。”

她的手指更緊地扣住搪瓷盆。

“你在鄉下,應該沒曬過這東西吧?”陸秀芳像是隨口一問,“那邊連洗衣粉都不一定舍得多用,更別說白襯衫。”

“……我們那兒也用洗衣粉的。”沈梨輕輕說,“只是衣服沒這麼白。”

她說着,眼睛看着曬衣繩,睫毛垂得很低。

鄉下的衣服,大多是洗舊了的藍布、灰布,一遍遍在井水裏搓,最後都變成了說不出顏色的灰。

她也想穿白的。

在城裏的時候,她有過一件白底小碎花的上衣,那是她十六歲生日時媽媽偷偷給她買的,藏在衣櫃最裏面。

後來下鄉,被要求把“資產階級腐朽東西”交出來,那件衣服被大隊長當着衆人的面一把扯下來,扔進火裏燒了。

火燒得很旺,白底小花燒成一團黑灰。

那天晚上,她在知青點的床上,悄悄蜷成一團,手裏緊緊揪着被角,指尖一直在抖。

她很久沒穿過幹淨利落的白衣服了。

也很久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給別人洗白襯衫。

尤其是給一個“救過她”的人。

“其實啊——”陸秀芳忽然輕輕笑了一聲,把另外一件襯衫也伸手拿出來,“你倒是挺會挑的。”

沈梨一愣:“……啊?”

“怎麼,就你那小胳膊小腿,下鄉三年,別人怎麼活的你不知道?可你倒好,三年裏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臉一點沒曬壞。”

她咬着“臉”這個字,語氣裏帶了點酸酸的意味,“我們家大院裏,想嫁給軍官的姑娘多了去了,哪個不是曬黑了還在那兒抹雪花膏,美其名曰‘鍛煉身體’?”

沈梨愣愣地看着她,不太懂她想說什麼。

“可最後,真正嫁進來的,卻是你。”陸秀芳把襯衫搭到曬衣繩上,抻平領子,笑容慢慢冷下來一點,“大家都說,你運氣好。”

“……”沈梨手心有點涼。

運氣?

她想到大隊裏那幾個把她按在地上的人,想到磚窯黑洞洞的窯口,想到自己被人扯着頭發往外拖時幾乎要斷掉的脖子。

如果那也算運氣——那她的命,大概只剩下躲和逃了。

“不過,有的運氣啊,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陸秀芳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是自己會抓的。你說是不是?”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意味深長,從沈梨那張還帶着一點水氣的臉上滑過去,落在她那雙又圓又亮的眼睛上,微微眯了一下。

那目光裏,寫滿了“不信”。

——不信她是被安排來的,不信她是“組織介紹”的,更不信她對陸鐸一點心思也沒有。

“我……”沈梨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緊。

她不是聽不懂這番話的意思。

靠臉上位。

這個詞雖然沒直接說出口,但每一個字都懸在空氣裏晃來晃去,像一串隨時會砸下來的石頭。

她在鄉下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種話。

“裝得跟個城裏小白花似的,下地就知道哭,肯定是想勾有本事的人。”

“長這模樣不幹點什麼可惜了。”

那些話,有時是在她面前明晃晃嚷出來的,有時是在她背後壓低聲笑。

她以爲回城以後,至少能少聽些。

可現在,大院裏,還是一樣。

她努力吸了一口氣。

風灌進鼻腔裏,帶着潮溼的冷意。

她覺得眼眶有點發酸。

“我不是……”她輕輕道,“我不是爲了……這個嫁過來的。”

聲音軟得幾乎聽不清,卻因爲太軟,更顯得認真。

“那你是爲了什麼?”陸秀芳笑,“爲了我二哥人好?他哪兒好?”

不遠處還在抖被子的張嬸不由得又往這邊看了一眼,手上動作慢下來。

沈梨抿了抿唇。

她看着曬衣繩上的白襯衫,心裏有很多話一陣陣翻上來——

比如她在鄉下三年,差點被賣去磚窯的時候,是穿軍裝的男人站出來,把那些人訓得抬不起頭。

比如大隊幹部說“嫁軍人可以回城”的時候,她眼前第一時間閃過的,是那雙在雨天裏冷沉卻幹淨的眼。

比如這幾天,雖然他總是寡言冷臉,看她的時候像看個麻煩,可在飯桌上,他還是說了那句——“我說了不用她幹”。

可是這些話,她不能說。

說出來,會被人笑,不知好歹,更會被扣上“有心機”“早就惦記上了”的帽子。

這些帽子,比磚窯的灰還難洗。

“我……”她輕輕吸了下鼻子,眼睛慢慢紅了,“我也只是爲了活下去。”

這句話一出口,院子裏一瞬間安靜了半拍。

她低着頭,睫毛上沾着一層細細的水光,嗓子有點啞,卻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

“我在鄉下……差點被送去磚窯。幹部說,嫁軍人,可以回城,可以把戶口轉回來。”

“我……我不想死在那邊。”她聲音更輕了,“我一個人……也沒地方去。”

說到底,還是求生。

不是攀高,不是想靠誰,是——沒別的路。

她說完這句,眼裏那點水終於壓不住,悄沒聲地在眼眶裏打了個轉,順着眼尾滾下來一小滴。

她沒急着用手去擦,只是微微別過臉,像是怕給人看見,又避不開。

眼淚不多,一滴,卻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可憐了些。

陸秀芳原本還繃着的那點狠勁,被這一滴悄無聲息掉下來的眼淚砸了個正着,心口莫名地一軟——緊接着,又更酸了。

她最受不了這一點。

小時候,她哭,她媽罵她“沒出息”;她嫂嫂哭,那些男人就心疼得不行,端茶倒水地勸,誰都捧着當寶。

現在好了,又來一個哭的。

而且更會哭!!

這要是被其他人聽見,還不得說她“可憐”“命苦”“懂事”?

“你少在這兒說得自己多可憐。”陸秀芳用力在繩子上捏緊了夾子,夾子“咔嗒”一聲扣住衣服,“下鄉的人多了,怎麼就你被送磚窯?別人怎麼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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