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大院裏就有人起床燒水。
煤火噼裏啪啦,水燒開了之後壺蓋“當啷”一響,白氣譁地往上冒,把廚房小窗糊的玻璃都熏出一片水汽。
陸鐸照例起得很早。
他一向不拖拉,軍人作息刻在骨頭裏,天邊剛泛魚肚白,就已經穿好衣服,疊好被子,洗了把臉。
床那頭,沈梨還縮在被裏,額前的碎發貼着,呼吸平穩。
昨晚哭過一陣,她睡得比昨晚沉。
他站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
她睡覺的時候格外乖,連眉心都舒展開了,睫毛在眼睫邊投下一小片陰影,嘴唇輕輕抿着,手被她捂在被子裏,只露出一點紗布邊角。
他目光頓了頓,最後伸手把被角往裏掖了掖,擋住外面灌進來的早風。
“我出門了。”
他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按理說,她睡這麼沉,聽不見。
可也不知是不是心裏那根弦太緊,她在被子裏輕輕應了一聲,含糊不清:“……早點回來。”
他說:“嗯。”
轉身出門。
·
陸鐸一出門,就看到水池邊一圈人。
藍布衫女人袖子挽得老高,一邊刷着菜,一邊嘴上沒停。
“你們想想啊,陸家老大的帽子還沒摘幹淨呢,現在老二再娶個這樣的……嘖,早晚一個綠、兩個綠,整一片草原。”
話一說完,幾個人先是一愣,隨即輕微的笑聲沒忍住,從鼻子裏“哧哧”泄出來。
有人還假惺惺作勢扯她:“你小聲點,這話說出去要命的。”
“我這是在自家院裏說,又沒到外面去嚷。”藍布衫女人翻了個白眼。
“陸鐸看着挺正的。”年長一點的嫂子猶豫,“他不像是不正經的人。”
“誰說他不正經?”藍布衫女人把菜放到水裏,手上一頓,“我說的是她。你們可別忘了,他大哥當年就是被那位大嫂戴了頂綠帽子。現在來這麼一位……嘖,多眼熟啊。”
“說不定啊,”尖嗓女人一拍手,“到時候故事還得重演一遍。一個家裏兩兄弟,輪流當笑話。”
笑聲更輕了,卻更尖銳。
“說什麼呢?”
不遠處有人開口。
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壓不住的冷意。
水池邊幾人一怔,下意識循聲看過去。
陸鐸站在走廊拐角處。
他今天沒穿軍裝外套,只穿着軍綠色襯衫,肩膀線條筆直,臉上沒什麼表情,眉目被晨光勾出一片鋒利的光,整個人像一塊從寒風裏出來的鐵。
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站在那裏了。
最刺耳的那句——“一個家裏兩兄弟,輪流當笑話”——他聽得清清楚楚。
藍布衫女人臉上的笑像被人當場扇掉,僵硬着掛在那兒,一時不知道該收還是該扯。
“陸、陸排長……”她幹笑了一聲,“我們就隨口說說……”
“說誰?”他問。
語氣不高,卻像刀刃平平貼在皮膚上。
“沒、沒說誰……”她支吾,“就是,瞎扯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他抬起眼,“我大哥的事?”
“……”
她臉色一下白了。
旁邊的人趕緊打圓場:“哎呀,都是老話,誰沒在背後說過兩句?你也別往心裏去。”
“是啊是啊,”尖嗓女人連連點頭,“我們就說着玩兒。你看,你媳婦長得好看,我們誇兩句還不行?”
“誇?”陸鐸像是笑了一聲,笑意卻一點沒到眼底,“誇人是誇‘狐狸精’?是誇‘早晚戴綠帽’?”
兩句話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幾個女人徹底笑不出來了。
一時之間,連水聲都安靜了,只有水龍頭漏水“滴答滴答”的聲音。
“我剛才聽得挺清楚。”他慢慢道,“你們覺得我大哥的事很好笑?”
“沒、沒……”藍布衫女人動了動嘴唇,聲音發幹,“我們就是亂說說……”
“亂說也分場合。”陸鐸收回視線,語氣卻沒軟,“你們閒得沒事,說什麼不好?要是這些話傳到外面,你們願意替陸家背?”
“可、可我們沒往外傳啊……”有人小聲抗議。
“院子裏就不是外面?”他反問,“這裏這麼多家,每個人都有親戚、都有同事。你們一句,我一句,等傳到第十個人嘴裏,話會變成什麼樣?”
沒人敢接話。
還不等誰打岔,一陣譁啦啦的腳步聲從院門口傳來,是幾個孩子追逐打鬧,撞上了水池邊晾着的衣服,“哎喲”亂叫一通,又被某家老太太喝了回去。
這一點雜音,反而顯得水池邊這塊更寂靜。
陸鐸站在那裏,臉上看不出怒氣,但誰都能感覺到——他在生氣。
不是那種爆出來的怒,而是被硬生生壓回去的火,藏在骨頭裏,燒得人心裏發毛。
“以後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他緩緩開口,“你們自己想想,願不願意讓你們男人、你們孩子,在部隊、在單位,被人指着後腦勺問:‘你們家教就是這麼教的?’”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客氣。
直接把她們娘家、夫家、兒子全扯進來了。
幾個女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在這個年代,“家教不好”是能給整個家庭臉上抹黑的。
更別說,陸鐸不是普通人,他在部隊有職務,他要是真去上面反映“院裏有人造謠、敗壞風氣”,誰知道會掀起多大風浪。
“我們知道錯了。”年長一點的嫂子先低頭,“以後不說了。”
“是是是,我們嘴碎。”尖嗓女人也趕緊賠笑,“陸排長你別往心裏去。”
藍布衫女人嘴唇動了動,最終也悶聲悶氣擠出一句:“以後……不說了。”
陸鐸冷冷看了她一眼。
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淡淡交代:“我家裏人的事,不勞你們惦記。你們要是閒,可以多幹點自己的活。”
說完,他抬腳走了。
陸鐸走出走廊,跨過水池邊那塊溼漉漉的水泥地,往院門口去。
背後議論聲短暫地靜默了一下。
等他身影消失在拐角,水池邊才慢慢炸開一些細微的聲音——不是剛才那種肆無忌憚的笑,而是帶着後怕和心虛的竊竊私語。
“哎呀,嚇死我了。”
“誰知道他在那兒站了多久……”
“早知道就不說了。”
“可誰讓那事本來就是真的?”
“噓!你還說!”
聲音很快被壓低,再次散進大院嘈雜的早晨裏。
·
院門口的石台階上,晨光剛剛落下來,給那塊磨得發亮的石面覆了一層淡淡的金。
陸鐸站在門口,抬頭看了一眼天。
雲層很低,像是有什麼事壓在天頂上,還沒散開。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跟往常出門沒什麼不同。
只有離他最近的那面牆,知道他剛剛經過時,指尖在粗糙的牆皮上停了一瞬——指背繃得很緊。
他本來不是愛管閒事的人。
大院裏的閒話,他從小聽到大,從別人家媳婦的家務吵到某某單位的雞毛蒜皮,哪天不有人議論?他習慣了關門、拉窗,讓那些聲音停在門外。
上一任大嫂的事,就是這麼過來的。
起先是一句兩句,說她笑得太歡,說她走路風風火火,說她和誰誰說話說得太久。
再後來,話越傳越離譜,傳成“勾三搭四”“不守規矩”,傳成某天有人“看見她跟男人在牆角說悄悄話”。
等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查清——流言先一步把人淹沒了。
那時候,他忙着執行任務,忙着安置調令,也忙着平衡家裏家外的關系。大院的那些話,他也聽過,可他覺得,謠言嘛,總會過去的。
後來發生的事,讓他知道,有些東西不會自然而然過去。
被反復提起的舊事,會長成一根根刺,扎在所有人心裏。
剛才那一句“早晚給他戴綠帽,就像他大哥”,這個比喻太髒。
不僅把他大哥拖出來又踩了一腳,還把沈梨和那堆污濁的東西綁在一起。
他能想象得出,過不了幾天,這句話就會換個版本,在院子裏的每一張嘴裏滾一圈,然後變成更難聽的形態,在更多地方出現。
最後,連沈梨自己,都要被這句話打量、丈量,甚至被這句話判刑。
他不喜歡別人這麼說他大哥。
更不喜歡別人這麼說她。
陸鐸站在門口,抬手把軍帽往下一拉。
指尖按在帽檐邊緣,用力按了兩秒。
他很少這麼做——這不是整理軍容的動作,倒更像是在壓着自己某種即將沖出來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