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平穩行駛了一會兒,周晏清忽然開口,聲音在靜謐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
“剛才和溫黎站在一起的那個男同志,是哪個單位的?”
王秘書正借着翻閱行程本的動作,悄悄透過後視鏡觀察後座。
聞言,他心頭微微一跳,面上卻不敢怠慢,立刻恭敬回答:
“書記,那是水利局業務科的陳宇,從縣裏桐梓縣調上來的,業務能力聽說不錯。”
他回答得客觀簡練,只陳述事實,絕不多添一字。
周晏清聽罷,只是幾不可察地“嗯”了一聲,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再無下文。
車內重新陷入沉默。
王秘書透過後視鏡察言觀色,周晏清依舊看着窗外,側臉線條在漸暗的天光中顯得沉靜而難以捉摸。
領導突然問起一個基層調上來的科員?
王秘書的大腦飛速運轉,將今天從清晨到現在,所有會議、談話、甚至細微的互動都過電影般篩了一遍。
忽然,一個畫面清晰地定格。
樓前台階上,溫黎與那個年輕男同事並肩而立的身影,以及當時周書記腳下那幾乎難以察覺又短暫的停頓。
是因爲溫黎?
今天會上,溫黎那番出乎意料、條理清晰的補充,恐怕已經讓書記記下了這個名字。
書記向來厭蠢,能入他眼的,要麼是棘手的問題,要麼就是突出的人。
陳宇顯然不足以單獨引起書記的興趣。
那麼,領導此刻想聽的,恐怕並非陳宇本人,而是與溫黎相關的那部分“事實”。
王秘書心下頓時了然,在這種事情上,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但完全沉默可能更顯刻意。
關鍵在於如何“點到爲止”,既提供信息,又絕不越界,更不能讓自己被卷入任何可能的旋渦。
他略作斟酌,用一種仿佛隨口補充工作背景的語氣,聲音平穩地開口道:
“書記,這個陳宇據說和溫科長認識得比較早,兩人曾經還是高中同學。”
王秘書語氣輕鬆道:“要說這陳宇,運氣是真不錯,能找到這麼出挑的女朋友……”
他話鋒一轉:“不過,這人風評不是很好。”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宴清的眼睛倏然睜開。
沒有預兆,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那麼平靜地看向副駕駛座的後視鏡。
“哦?”
周宴清的聲音依然平穩,但溫度似乎降了幾分:“怎麼說?”
王秘書謹慎地回答:“只是,好像不是很珍惜溫黎,有一些不好的言論從水利局傳了出來。”
話音落下,車廂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幾秒鍾後,周晏清才開口,聲音比方才更沉靜,聽不出喜怒,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王秘書。”
“是,書記。”
“機關裏,捕風捉影的話,聽聽就算了。”
周晏清緩緩轉過頭,視線終於落回車內:“沒有根據的事情,不要亂傳,尤其涉及年輕同志的私人生活,更要謹慎。”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字字清晰。
王秘書的後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立刻應道:“是,書記,我明白!是我多嘴了,一定注意。”
“嗯。”周晏清淡然應了一聲,重新闔上眼,靠回椅背,結束了這個話題。
次日清晨,規劃科辦公室。
溫黎眼下帶着淡淡的黑眼圈,撲了層粉底才勉強遮住。
她比平時早到半小時,正喝着咖啡,佟瑤就蹦蹦跳跳地進來了。
“黎姐早!”
“早。”
溫黎抬眼:“劉委員要的那份材料……”
“放心,昨天晚上就交過去了。”
佟瑤利落地剝了顆水果糖,湊近端詳她:“黎姐,咱倆也忒慘了吧!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怕啥,遮瑕膏夠用。”
溫黎抿了口咖啡:“你倒是精神。”
“嗐,想到下午不用見周書記,心情好多了,我昨晚直接夢到年度考核取消......”
佟瑤突然壓低聲音:“不過,聽說這次要縮減加班餐標?”
溫黎從報表裏抬眸:“你消息比內部通知快。”
“食堂王師傅說的呀!說以後加班只有素盒飯,紅燒肉都不給澆汁了。”
佟瑤痛心疾首地拍了下文件夾:“這是要逼着大家回家點外賣?”
“外賣也不影響你吐槽工作。”
溫黎把整理好的材料推過去:“聯系執法科,先把耕地保護督查清單對完。”
佟瑤接過文件,卻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
“領導最近是不是要求高得有點離譜了?上周那個村莊規劃,他恨不得我們當場用PS給他拉個漸變,完美銜接現狀與願景。”
溫黎指尖的鋼筆一頓,冷靜地點破關鍵:
“上面催得緊,下面就得跑斷腿。記住,這種時期,多請示、多留痕,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留痕?”
佟瑤嗤笑:“我電腦裏‘最終版’文件夾都存到最終版第7版了。”
她突然模仿領導背手踱步的樣子:“‘小佟啊,要有大局觀’......我連他們小區垃圾分類點位都門清,這局夠大不?”
溫黎唇角終於牽起極淡的弧度:“所以你昨天在業主群發垃圾分類指引?”
“這叫深入群衆!”
佟瑤得意地晃了晃手機,又想起什麼:“對了,過兩天拆舊區測繪...”
“我已經約了第三方。”
溫黎滑動鼠標調出日程表:“你跟着去,記得帶防曬。”
“救命!”
佟瑤哀嚎着趴到桌上:“我現在轉崗還來得及嗎?你說我去給領導當秘書怎麼樣?就每天提醒他‘您今天罵人超標的次數還剩三次’...”
“這會才天亮,還沒天黑!”她起身時大衣劃出利落弧線。
“有這功夫做夢,不如想想怎麼把增減掛鉤收益率提0.5個百分點.....”
她側首看了眼佟瑤,眼尾掠過極淡的調侃:“畢竟某個人的紅燒肉汁還指望着這個。”
隨即,又是一片忙碌......
另一邊。
市委大院書記辦公室。
周晏清剛將批閱好的文件歸攏整齊,一旁的手機屏幕便亮了起來。
他劃開一看,是發小陸子銘的妹妹陸雲溪發來的消息:
“晏清哥,我今年就畢業啦!考公我決定報綏城,到時候你幫我參謀一下哪個單位會更適合我,拜托拜托!”
文字後面還跟了一個可愛的表情包,語氣親昵而自然。
周晏清的目光在屏幕上一掠而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指尖輕點,直接刪除了這條信息。
隨即,他點開陸子銘的對話框,敲下一段言簡意賅的文字:
“我沒有好爲人師的癖好,你了解我的脾氣,提醒雲溪,別做這些無謂的事。”
信息發送成功,他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幾乎在同一時間,某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裏,正對着一卷宗證據材料蹙眉的陸子銘聽到了特殊的提示音。
他拿起手機,屏幕上那條冰冷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的信息,讓他愣了兩秒,隨即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臥槽……”
他幾乎能想象出周晏清發出這條信息時,那淡漠疏離,不容置喙的神情。
陸子銘哭笑不得地把手機往桌上一扔,對着空氣吐槽:
“周晏清啊周晏清,我妹是洪水猛獸嗎?你這人是不是鋼筋水泥做的,刀槍不入,油鹽不進?”
他都能預見到,自家妹妹收到他委婉轉達的“警告”後,會是如何委屈又氣惱的模樣了。
這尊大佛,果然不是誰都能輕易靠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