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永昌府的秋天來得早。八月才過中旬,城外的山巒已染上層層疊疊的黃與紅,像一幅被隨意潑灑的畫卷。可這畫卷並非全然詩意——山間梯田裏的稻穗稀稀疏疏,不少田塊幹裂出龜背般的紋路,顯然今年又是個歉收年。

沈硯到任已半月有餘。

永昌府衙位於城東,是座三進院落,青磚灰瓦,比京城的衙門簡樸得多。學政的公廨在西跨院,兩間正房帶個小天井,院中種着棵老槐樹,樹幹粗壯,需兩人合抱,樹冠卻已稀疏,露出幾處枯枝。

這半月來,沈硯將府學上下走了個遍。永昌府學有學生八十餘人,多是當地士紳子弟,也有少數寒門學子。學田二百畝,本該是府學的主要收入來源,可沈硯查了賬目,發現實際入賬的租子不到賬面的一半。問起緣由,管事的學錄支支吾吾,只說“年景不好,佃戶拖欠”。

昨日午後,沈硯換了身尋常布衣,帶着剛雇的本地書吏楊慎,出了府城,往南邊的學田去。楊慎二十出頭,是府學生員,因家境貧寒在衙門幫閒,人還算機靈,對本地情況也熟。

兩人走了約莫十裏,眼前出現一片稻田。稻子確實長得不好,穗子瘦小,葉子枯黃。田埂上,幾個農人正彎腰除草,動作遲緩,像是使不出力氣。

“老丈,”沈硯走到田邊,對一個正歇息的老農拱拱手,“這田是府學的吧?”

老農抬起頭,滿臉皺紋像幹裂的土地。他打量了沈硯幾眼,見是讀書人打扮,便有些拘謹地站起身:“是,是府學的田。”

“收成如何?”

“唉……”老農嘆氣,“大人看這稻子就知道了。今年春旱,入夏又少雨,能有三成收就不錯了。”

沈硯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質尚可,只是確實幹燥。“佃租要交多少?”

老農的臉色變了變,看了旁邊的楊慎一眼,欲言又止。

“老丈但說無妨。”沈硯溫聲道,“我是新來的府學學政,想了解實情。”

“學政大人?”老農一驚,連忙要跪。

沈硯扶住他:“不必多禮。說說佃租的事。”

老農猶豫片刻,壓低聲音:“大人,按契書,每畝交租一石二鬥。可……可實際要交一石八鬥。”

“多了六鬥?”沈硯皺眉,“爲何?”

“說是‘損耗’‘腳錢’。”老農苦笑,“收租的管事說,糧食從田裏運到倉庫,會有損耗;他們大老遠來收租,要有腳錢。這些都要加在租子裏。”

沈硯看向楊慎。楊慎低下頭,小聲道:“確有此事。不光府學的田,其他官田、民田,也都這麼收。”

“朝廷可有明令加收這些?”沈硯問。

楊慎搖頭。

沈硯站起身,望向遠處的田埂。幾個農人還在勞作,背脊彎成弓形,像隨時會折斷。他想起京城那些錦衣玉食的官員,想起周顯府上那頓他唯一參加過的宴席——席上山珍海味,一道菜就夠這些農人一家吃半年。

“去下一處看看。”他說。

兩人又走了幾裏,來到一片山坡地。這裏種的是玉米,長勢更差,不少植株枯死在地裏。田邊搭着個窩棚,棚前坐着個婦人,正低頭縫補衣服,身邊兩個三四歲的孩子,瘦得皮包骨頭。

“大娘,”沈硯上前,“這地也是佃的?”

婦人抬起頭,眼神麻木:“是,佃的王老爺的地。”

“王老爺?”

“就是府衙的王師爺。”楊慎在一旁低聲道,“王師爺在城外有三百畝地,都是好田。”

沈硯看向婦人:“佃租多少?”

“每畝一石五鬥。”婦人的聲音幹澀,“可今年這收成……怕是連種子都收不回。”

“那交不上租怎麼辦?”

婦人沉默了片刻,才說:“交不上……就得拿東西抵。去年隔壁老張家,交不上租,王老爺把他家的牛牽走了。牛沒了,地更種不好,今年……聽說全家逃荒去了。”

逃荒。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沈硯心裏。

他蹲下身,看着婦人身邊的孩子。兩個孩子睜着大眼看他,眼神清澈,卻空洞無物。大的那個伸出手,想摸他衣角,又縮了回去。

“孩子多大了?”沈硯輕聲問。

“大的四歲,小的三歲。”婦人說,“他爹……去年修水渠,塌方,沒了。”

沈硯說不出話。他從懷中摸出幾文錢——這是早上出門時帶的,本想路上買些吃食——塞到婦人手裏:“給孩子買點吃的。”

婦人愣住了,隨即要磕頭。

沈硯扶住她,轉身離開。

走出很遠,他還能感覺到背後那兩道目光,茫然,絕望,像這秋日幹裂的土地。

“大人,”楊慎跟上來,小心翼翼地說,“這種事……永昌到處都是。不光王師爺,府衙裏好些官吏都在城外有田,收租都是這個規矩。”

“知府大人呢?”沈硯問,“他不管?”

楊慎左右看看,壓低聲音:“知府大人……也有田。聽說有五百畝,在城北,都是上等水田。”

沈硯停下腳步。夕陽西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土路上。路邊的野草枯黃,在晚風中瑟瑟發抖。

他忽然想起徐階送他離京時說的話:“到了地方,多看,多聽,少說。”

現在他看到了,聽到了。可少說?他做不到。

“回城。”他說。

兩人回到府城時,天已擦黑。城門即將關閉,守門的兵丁認得楊慎,擺擺手放他們進去。城內街道狹窄,兩旁店鋪多已關門,只有幾家客棧還亮着燈。

經過府衙門口時,沈硯看見衙門前圍着幾個人,正在爭吵。一個穿着綢衫的中年男人,帶着兩個家丁,正指着跪在地上的老農罵:“欠租不交,還有理了?今天不把租子交齊,就送你去見官!”

老農連連磕頭:“王管事,實在交不起啊……今年收成不好,家裏都斷糧三天了……”

“我管你斷不斷糧!”王管事一腳踹在老農肩上,“租子白紙黑字寫着,交不上,就拿地抵!”

沈硯正要上前,楊慎拉住他:“大人,那是王師爺家的管事。王師爺在府衙經營多年,連知府大人都讓他三分。您剛來,不宜……”

“不宜什麼?”沈硯甩開他的手,走上前去。

王管事看見沈硯,愣了一下,隨即認出是衙門新來的學政,便擠出笑容:“喲,沈大人,這麼晚了還在外面?”

沈硯沒理他,彎腰扶起老農:“老丈,怎麼回事?”

老農看見沈硯身上的官服,嚇得又要跪:“大人……小人……小人欠了王老爺的租子……”

“欠多少?”

“三石……三石二鬥。”

“爲何欠租?”

“今年……今年田裏遭了蟲災,收成不到往年一半。交了租,全家就得餓死啊……”老農老淚縱橫。

沈硯轉向王管事:“這位老丈說的可是實情?”

王管事笑容僵了僵:“沈大人,佃租的事,契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收成不好,那是天災,與王老爺何幹?租子該交還得交。”

“若實在交不上呢?”

“交不上?”王管事冷笑,“那就按規矩辦——要麼拿地抵,要麼送官。府衙的牢房,空位多的是。”

老農渾身發抖:“大人……小人不要坐牢……小人家還有老婆孩子……”

沈硯看着王管事那張油光滿面的臉,又看看老農枯瘦如柴的手。他想起今日在田邊看到的婦人孩子,想起那些枯死的莊稼,想起楊慎說的“永昌到處都是”。

一股火在胸腔裏燒起來。

“王管事,”他的聲音冷了下來,“按《大明律》,災年減租,朝廷早有明令。今年永昌大旱,收成不到五成,你可知道?”

王管事臉色變了變:“沈大人,這是王老爺的私田,不是官田。私田的租子,官府管不着。”

“管不着?”沈硯上前一步,盯着他,“那我問你,王師爺身爲府衙吏員,依律不得經商置產。他在城外的三百畝田,是如何來的?”

王管事臉色大變:“沈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王老爺的田,那是祖產,是……”

“祖產?”沈硯打斷他,“王師爺的祖籍在湖廣,何來永昌的祖產?要不要我去查查地契,看看這些田是哪年過戶的?”

王管事後退一步,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沒想到這個新來的學政,竟敢當面撕破臉。

周圍已經圍了些百姓,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沈硯從懷中掏出錢袋——裏面是他這個月的俸祿,剛領不久——數出些碎銀,遞給老農:“這些,夠交租嗎?”

老農愣住了,不敢接。

“拿着。”沈硯將銀子塞到他手裏,“租子交上,剩下的買點糧食,別讓孩子餓着。”

老農撲通跪倒,連連磕頭:“謝大人!謝青天大老爺!”

王管事臉色鐵青:“沈大人,你這是……”

“我怎麼?”沈硯轉身看他,目光如刀,“王管事,你回去告訴王師爺,就說我沈硯說的:天災之年,逼租如逼命。若是鬧出人命,朝廷追究下來,誰擔得起?”

王管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究沒敢說,帶着家丁灰溜溜走了。

圍觀百姓散去,老農千恩萬謝地離開。街道重歸寂靜,只有秋風卷起落葉,沙沙作響。

楊慎走到沈硯身邊,聲音發顫:“大人……您惹禍了。王師爺這人……睚眥必報。”

“我知道。”沈硯望着王管事離去的方向,“但我不能不問。”

他轉身往學政公廨走去。夜色已深,街道兩旁的窗戶透出零星燈火,昏黃,微弱,像這偏遠之地百姓的生活,艱難,卻還在堅持。

回到公廨,沈硯點亮油燈,在書案前坐下。案上堆着府學的賬冊,還有他這半月來記錄的見聞。他提起筆,想寫些什麼,卻不知從何寫起。

窗外傳來打更聲,二更了。

他放下筆,走到院中。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像是無數只掙扎的手。

今日所見,只是冰山一角。一個王師爺,就有三百畝田,收租如此苛刻。那知府呢?其他官吏呢?永昌一府七縣,有多少百姓在重租下掙扎?

他想起在京城時,查漕運賬目,以爲那是天下最大的貪腐。現在才知道,真正的苛政,在民間,在田邊,在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眼中。

“大人,”楊慎不知何時跟了出來,站在廊下,“您早些歇息吧。”

沈硯沒有回頭:“楊慎,你在永昌長大,可知這地方爲何如此窮困?”

楊慎沉默片刻,才說:“山多地少,土瘠民貧,這是其一。其二……官吏貪墨,賦稅繁重。就說這府城,正經的田賦不過每畝三鬥,可加上‘耗羨’‘腳錢’‘雜派’,實際要交一石多。百姓種一年地,交了租稅,剩下的連糊口都不夠。”

“朝廷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楊慎苦笑,“天高皇帝遠,誰來管?歷任知府,來了要麼同流合污,要麼……待不了多久就調走了。像您這樣,剛來就敢得罪王師爺的,小的還是頭一次見。”

沈硯轉過身,看着這個年輕的本地書吏:“那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楊慎低下頭:“小的……不敢說。”

“但說無妨。”

楊慎抬起頭,眼中閃着復雜的光:“大人,永昌這地方,就像這棵老槐樹。”他指了指院中的樹,“看着枝繁葉茂,內裏早就空了。您想修枝剪葉,恐怕……整棵樹都會倒。”

“所以,就任由它空着?任由它倒?”

“小的不是這個意思。”楊慎急忙道,“只是……這事急不得。得慢慢來,得……講究方法。”

方法。沈硯想起在京城,徐階也說過類似的話。可他等不了,那些等米下鍋的百姓等不了,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孩子等不了。

“我知道了。”他說,“你去歇息吧。”

楊慎行了禮,退下了。

沈硯獨自站在院中,望着夜空。永昌的夜空很清澈,星星比京城多得多,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銀沙。

他想起離京前夜,蘇清晏在燭光下的淚眼。想起她說的“我等你”。想起自己承諾的“三年”。

三年。他要活着回去,要回去娶她,要護她一生。

可現在,看着這滿目瘡痍的永昌,看着那些在苛政下掙扎的百姓,他忽然覺得,那個承諾,變得那麼遙遠,那麼沉重。

因爲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僅是爲自己而活,不僅爲那個約定而活。

還爲這些百姓,爲這些他看到的、聽到的、無法裝作看不見的苦難。

夜風吹過,帶來遠處山野的氣息,幹燥,苦澀,像這片土地的味道。

沈硯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屋。

他重新在書案前坐下,提起筆,開始寫。

不是奏疏,不是條陳,是日記。是他來永昌後,每天記錄見聞的日記。

“八月十七,晴。出城視學田,見佃戶困苦,租稅繁重。有老農言,實際佃租比契書多六鬥,謂之‘損耗’‘腳錢’。田邊遇寡婦,夫亡子幼,生計無着。歸途見王師爺家管事逼租,老農跪地哀求,如待宰羔羊。予代付租銀,然此非長久之計……”

寫到這裏,他停筆。

長久之計是什麼?上疏朝廷?彈劾知府?還是……像楊慎說的,慢慢來,講究方法?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今天起,他在永昌的日子,不會太平了。

窗外,老槐樹的枯枝在風中搖晃,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哭泣,又像是嘆息。

而永昌的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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