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一次偵察
林間的血腥氣還未散盡,王鐵柱已帶着兩人循着血跡追了出去。陸炎讓其餘人原地休息警戒,自己則靠在一棵古鬆旁,再次打開那個油布包裹。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絹帛地圖上投下斑駁光影。陸炎的手指沿着墨線緩緩移動,試圖將這幅古代海圖與他前世記憶中的東南沿海地理對應起來。
地圖繪制得相當精細,海岸線、島嶼、暗礁標注清晰,甚至有些地方還用小字注明了水深和潮汐規律。這絕非常見倭寇能擁有的東西——更像是專業水師或海商的手筆。陸炎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三處用朱砂圈出的標記上。
第一處位於舟山群島外圍,標注着“十五日·寅時三刻”,旁邊畫了個簡易的船形符號。
第二處在寧波府沿海某岬角,標注着“十七日·子時”,旁有個糧倉的標記。
第三處則讓他心頭一緊——那位置,赫然在他們目前所在營地的東北方向,約三十裏處的一座荒僻海灣,標注着“十九日·戌時”,旁邊是個刀劍交叉的圖案。
“十五、十七、十九……”陸炎喃喃自語。今天是四月十二,也就是說,第一場行動就在三天後的凌晨。
他展開那幾封信件。倭文他完全不懂,但其中一封信的末尾,除了那個“寧波市舶司巡檢王鈐記”的方印外,還有幾個用毛筆寫的漢字,字跡潦草,像是隨手備注:“陳千戶處已通,寧海衛糧船可劫。”
陳千戶?寧海衛?
陸炎對明代衛所制度略有了解,千戶是正五品武官,統兵一千一百二十人。如果這個“陳千戶”真是大明軍官,且與倭寇勾結……
“火長!”趙小乙的輕喚打斷了他的思緒,“鐵柱哥他們回來了。”
王鐵柱帶着兩人從林深處快步返回,渾身被汗水浸透,但眼神發亮。“追了三裏多地,”他壓低聲音,“血跡斷了,那刀疤臉肯定自己包扎了。但我們在前面一個山坳裏發現了這個——”
他攤開手掌,掌心是一枚青銅鑄造的腰牌,約拇指大小,正面浮雕着海浪與彎刀的圖案,背面刻着幾個倭文。
“還有,”王鐵柱補充道,“山坳裏有人歇腳的痕跡,新鮮的腳印至少五六個人,往東北方向去了。我們在那兒還發現了這個——”他從懷裏掏出一小撮黑褐色的顆粒。
陸炎接過捻了捻,又聞了聞。“火藥殘渣。他們在那兒清理過火銃或者鳥銃。”他心頭更沉了。擁有火器的倭寇,絕非普通浪人團夥。
東北方向……正好指向地圖上第三處標記的那個海灣。
“收拾東西,準備回營。”陸炎當機立斷,“野豬用樹枝做個簡易拖架,輪流拉。小乙,你負責斷後,注意抹去我們來時的明顯痕跡。”
“火長,不繼續追了?”一個年輕夥頭兵問。
“追?”陸炎搖搖頭,將地圖和信件仔細包好,“我們現在的任務是把這個,”他拍了拍油布包,“和這頭野豬帶回營地。更重要的是——要把倭寇可能在三日後襲擊那個海灣的消息,告訴百夫長。”
返回營地的路程顯得格外漫長。二百多斤的野豬拖慢了速度,等到衆人筋疲力盡地看到營地哨塔時,日頭已經西斜。
野豬的出現引起了轟動。當陸炎等人拖着這龐然大物穿過營門時,幾乎所有人都圍了上來,驚呼聲、吞咽口水聲不絕於耳。李德彪站在炊事區邊緣,臉色復雜地看着這一幕,最終只是冷哼一聲,轉身去準備宰殺工具。
周銘聞訊趕來,看到野豬時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但當他注意到陸炎凝重的神色和王鐵柱等人身上的塵土血跡,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陸什長,隨我來。”
營帳內,燭火跳動。陸炎屏退了左右,只留周銘一人,然後將油布包裹輕輕放在桌案上。
“百夫長,此行獵獲野豬是其次。”他解開包裹,將地圖鋪開,手指點向那三處朱砂標記,“我們在林中遭遇了倭寇探子,三人,精銳,攜帶有火器。這是從他們埋藏處截獲的。”
周銘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他俯身細看地圖,當看到寧波府沿海的標記和那行“寧海衛糧船可劫”的小字時,臉色驟變。而當他的目光落到第三處標記——那個距離他們營地僅三十裏的海灣時,額角青筋都暴了起來。
“十九日……戌時……”周銘的手指按在那個刀劍交叉的圖案上,“今日是十二,也就是說七日後,倭寇要在這個位置有動作。你可知這是何處?”
陸炎搖頭。
“雙月灣。”周銘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一處荒僻小港,平日只有些漁船停靠。但每月十九、二十,會有三四條販私鹽的舢板在那裏交易。知道這事的,除了鹽梟,就只有……附近衛所的巡邏隊。”
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私鹽交易、衛所巡邏隊、倭寇精準的襲擊時間……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可怕的結論。
“這個印信,”陸炎指了指那封蓋着“寧波市舶司巡檢王鈐記”的信,“百夫長可識得?”
周銘拿起信件,對着燭火仔細查看印文,臉色越來越難看。“王巡檢……王顯忠。他是嚴州王氏的旁支,去年剛調任寧波市舶司。”他放下信件,眼神銳利如刀,“陸什長,此事還有誰知?”
“我手下七人皆見了我取出此物,但除我之外,無人看過內容。”陸炎如實道,“我已嚴令他們保密。”
“做得好。”周銘在帳中踱步,燭光將他的影子拉長投在帳布上,晃動如鬼魅,“此事關系重大,若真如這地圖所示,則不止有倭寇之患,更有內鬼通敵!但這地圖真假未辨,單憑幾封信和一枚印信,動不了一個巡檢,更牽扯不到衛所千戶。”
他停下腳步,看向陸炎:“你意如何?”
陸炎早已深思熟慮:“兩件事必須立刻做。第一,將此情報密報上級,至少要讓千戶所以上的將領知曉,早做防備。第二,”他的手指點向雙月灣的位置,“我們需要親自去偵察,確認倭寇是否真在十九日有所圖謀,以及——看看能否抓到他們與內鬼聯系的證據。”
“偵察?”周銘盯着他,“你傷未愈,而且倭寇既選定此地,必有布置。去偵察,危險極大。”
“正因危險,才更要去。”陸炎的語氣平靜而堅定,“若等倭寇如期發動襲擊,我們被動接戰,勝算幾何?若他們真是與內鬼勾結,襲擊的可能不只是鹽梟舢板,甚至可能是……”他頓了頓,“可能是以此爲餌,誘殲前來巡查的衛所官兵,或者……襲擊更大目標的前奏。”
周銘沉默良久,終於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本官會立即修書,遣心腹連夜送往把總大人處。至於偵察雙月灣……”他直視陸炎,“你需要多少人?”
“兵不在多。”陸炎道,“王鐵柱必要,他勇悍可靠。趙小乙眼尖腳快,可做斥候。再加兩個機靈的,五人足矣。我們扮作樵夫或獵戶,提前兩日潛入海灣附近山林,觀察動靜。”
“何時出發?”
“十六日清晨。”陸炎算了算時間,“這樣我們有一整天時間潛伏觀察十九日傍晚的動靜。若倭寇真來,我們可見機行事;若不來,也能摸清地形,全身而退。”
當夜,營地篝火旁飄起久違的肉香。野豬被分割處理,大部分用鹽醃了儲存,少部分煮了鍋濃湯,每人分得一小碗。士氣爲之一振。
但陸炎無心享用。他在自己新分到的獨立小帳篷裏,借着油燈的微光,用炭筆在粗紙上勾畫着簡易的偵察計劃圖。帳篷簾被掀開,王鐵柱和趙小乙鑽了進來。
“火長,百夫長跟俺們說了。”王鐵柱搓着手,眼中既有興奮也有緊張,“真要摸到倭寇眼皮子底下去?”
趙小乙則更直接:“火長,俺……俺沒幹過偵察,怕誤事。”
陸炎放下炭筆,示意兩人坐下。“所以今夜,我要教你們些東西。”他從懷中取出幾樣小物件——一小截木炭,幾塊不同顏色的碎布條,還有幾顆不同形狀的小石子。
“偵察第一要義,不是看,是聽和記。”陸炎聲音低沉,“鐵柱,你力氣大,但腳步重。從現在起,我教你如何走路。”
他讓王鐵柱站起,示範了一種特殊的步法——腳掌外側先着地,慢慢滾動至全掌,重心始終保持在雙腳之間,步幅小而頻率快。“這樣走,聲音最輕。多在營地裏練,走到別人身後三步內不被發現,才算及格。”
接着,他轉向趙小乙:“你眼力好,但不會記。看到一處地形,不能只記‘有片林子’,要記‘樺木林,約二十棵,第三棵有鳥巢,林邊石頭呈青灰色,西側五十步有溪流’。我教你畫簡易地形符號。”
他用炭筆在紙上畫出幾種標記:圓圈代表樹林,波浪線代表水,三角形代表山丘,叉號代表道路交叉……“兩日之內,你要學會三十種標記,並能在一炷香內畫出一裏範圍內的地形簡圖。”
趙小乙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
“還有聯絡暗號。”陸炎拿起那些碎布條和石子,“不同顏色布條系在不同位置,代表不同含義。石子擺成不同形狀,是留下訊息。鳥叫聲也有講究——三短一長是安全,兩長兩短是危險,連續短促是緊急集合……”
他教得仔細,兩人學得認真。不知不覺,油燈添了兩次油,帳外傳來三更的梆子聲。
“最後一點,”陸炎的神色格外嚴肅,“如果被倭寇發現,或者陷入絕境,記住——保命第一,情報第二。必要時候,可以放棄任務,可以逃跑,甚至可以投降。活着,才有機會把消息帶回來。”
王鐵柱瞪大眼睛:“投降?那不成……”
“成了俘虜,還能想辦法逃。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陸炎看着他,“這不是怯懦,是戰術。你們要記住,我們這次去,不是拼命,是去看、去聽、去記。除非萬不得已,絕不交手。”
帳內沉默片刻。王鐵柱重重地“嗯”了一聲,趙小乙也用力點頭。
四月十六日,天未亮。
陸炎、王鐵柱、趙小乙,以及另外兩名挑選出的機靈夥頭兵——一個叫周石頭,擅長攀爬;一個叫孫二狗,鼻子特別靈——五人換上找來的破舊百姓衣衫,臉上用灶灰和草汁抹得髒兮兮的,背上背着柴捆、獵弓等僞裝物,在營門外匯合。
周銘親自來送,遞給陸炎一個小皮囊:“裏面有三日幹糧,還有這個。”他湊近壓低聲音,“是本官的私人印信。若真遇到緊急情況,需要向附近衛所求助,或可一用。但切記,非生死關頭,不要輕易示人。”
陸炎接過,沉甸甸的。“百夫長放心,十九日入夜前,無論有無發現,我們必定返回。”
“保重。”周銘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其餘四人一眼,“都活着回來。”
五人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東北方向的山路上。
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營地另一側的陰影裏,李德彪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他身旁站着一個瘦小的夥頭兵,正是那日跟着陸炎進林子、後來摔倒扭傷腳踝的那個。
“都走了?”李德彪問。
“走了,五個人,往東北去了。”瘦小兵卒低聲道,“李頭兒,咱們真要……”
“閉嘴。”李德彪打斷他,眼神陰晴不定,“做好你的事。這幾天,盯緊百夫長帳子那邊的動靜,有什麼人進出,尤其是有沒有信使外出,立刻告訴我。”
瘦小兵卒喏喏應下,溜走了。
李德彪依舊站在原地,望着遠處山巒輪廓漸漸在晨光中清晰。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一塊溫潤的玉墜——那是他死去多年的兄長留下的唯一遺物。
“陸大牛……”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你最好真能帶回點有用的東西。否則……”
否則什麼,他沒有說出口。但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緩緩握成了拳頭。
晨風吹過營地,卷起沙塵。遠處,陸炎五人的身影早已融入群山之中,而雙月灣的方向,海天相接處,正有烏雲悄然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