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侯離開的前一天傍晚,定襄城的風裹着黃沙,把天邊的雲霞染成了暗沉的橘紅色。
景牧在軍營裏轉了三圈,靴底沾着的沙礫磨得腳踝發疼,可心裏那股憋了幾日的焦躁,卻半點沒散。他終究還是攥緊了佩劍,轉身朝父親的軍帳走去。
帳簾被風掀起一角,昏黃的燭火從縫隙裏漏出來,映得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景牧撩開帳簾時,正看見父親坐在案前,手裏捏着一份奏折,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父親的眉頭皺得很緊,連平日裏挺直的脊背,都像是被什麼重物壓着,透出幾分難以察覺的佝僂。
帳內的空氣很沉,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父親。”景牧放輕了腳步,聲音壓得很低,生怕驚擾了他的思緒。
景淮抬起頭,眼底的紅血絲在燭火下格外明顯。他看見是景牧,先是愣了愣,隨即輕輕嘆了口氣,把奏折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案上的木盒裏鎖好,才開口:“坐吧。”
景牧在父親對面的胡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案上那把鎖上——那木盒他見過無數次,裏面裝的都是長安來的密函,從前父親從不避着他,可這次,卻連奏折都不願讓他多看一眼。
他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在喉嚨裏滾了一圈,最終還是忍不住問:“永寧侯明日就走了,他……就沒說長安的其他事嗎?”
話沒說完,就見父親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很復雜,有他熟悉的慈愛,卻又摻着幾分他讀不懂的擔憂,還有一絲沉沉的無奈。
景淮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裏滿是悵然,像是在跟景牧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陛下待我,終究是有隔閡的。”
景牧愣住了。
他手裏的佩劍鞘蹭過胡凳,發出輕微的聲響,可他卻渾然未覺。
陛下對父親有隔閡?
怎麼會?
他從小就聽軍營裏的老兵說,父親駐守定襄十數年,護着西北邊疆無虞,陛下從前每次下旨,字裏行間都是對父親的信任。
“父親,我不明白。”景牧的聲音有些發顫,他往前湊了湊,想從父親眼裏找到答案。
景淮卻沒有解釋,只是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帳邊,撩開帳簾的一角,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遠處的軍營裏,傳來將士們巡邏的腳步聲,偶爾還有幾聲戰馬的嘶鳴,被呼嘯的風聲裹着,顯得格外蒼涼。
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像是在交代什麼重要的囑托,一字一句落在景牧心裏:“知危,守好邊關。”
“知危,守好邊關。”景牧在心裏重復了一遍這句話,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又悶又脹。
他還是不明白父親話裏的深意,不明白長安城裏到底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隱情,可看着父親挺直的背影,看着那背影在燭火下顯得格外單薄,他還是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堅定:“兒子記住了。”
他知道,父親從不說沒道理的話。
第二日,永寧侯的車馬離開了定襄。
景牧站在城牆上,看着車隊漸漸消失在黃沙盡頭,心裏的不安卻越來越重。他不知道,這份不安,很快就會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火,燒成刻骨銘心的痛。
永寧侯走後的第三日,天還沒亮,城牆上的烽火就突然燒了起來。紅色的火光在晨霧裏格外刺眼,緊接着,哨兵的呐喊聲就傳遍了整個軍營:“匈奴來襲!匈奴來襲!”
景牧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抓起鎧甲就往身上套,手指因爲着急而有些發抖。
他沖出營帳時,正看見父親騎着戰馬,披着黑色的披風,手裏握着長槍,神色肅穆地站在軍營中央。
將士們已經集結完畢,甲胄碰撞的聲音、戰馬的嘶鳴聲,還有風裏傳來的敵軍的呐喊聲,交織在一起,讓人心髒狂跳。
“父親!我也去!”
景牧翻身上馬,手裏的佩劍出鞘,寒光閃爍。
可景淮卻轉過頭,眼神格外堅定,甚至帶着幾分不容置疑的嚴厲:“你留在城裏,守好定襄!”
“父親!”景牧急了,他跟着父親征戰多年,從來沒有過臨陣退縮的道理,“匈奴來勢洶洶,您需要人幫忙!”
“這是軍令!”景淮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目光緊緊鎖着景牧,“守好城池,就是幫我最大的忙!記住我對你說的話,知危,守好邊關!”
說完,他不再看景牧,雙腿一夾馬腹,大喊一聲:“將士們,隨我殺!”
黑色的披風在風裏展開,像一只展翅的雄鷹,帶着大軍朝着城外的匈奴沖去。
景牧坐在馬背上,看着父親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裏又急又慌,卻只能握緊繮繩,守在城門口。
他沒想到,這一去,竟是他與父親的訣別。
城牆上的廝殺聲持續了整整一天。
景牧站在城樓上,看着遠處的戰場塵土飛揚,看着己方的士兵一次次沖上去,又一次次退下來,心裏像被刀割一樣疼。
他幾次想領兵沖出去,都被身邊的副將裴遷死死攔住:“少將軍,大將軍有令,您不能離開城池!”
夕陽西下時,戰場上的廝殺聲漸漸弱了下來。
景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遠處的隊伍,看見己方的士兵抬着一副擔架,朝着城門的方向走來。
那擔架上蓋着的,是父親的黑色披風。
“父親!”景牧瘋了一樣沖下城樓,跑到擔架邊。
景淮躺在擔架上,鎧甲上沾滿了鮮血,胸口有一個猙獰的傷口,鮮血還在斷斷續續地往外滲。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親兵跪在旁邊,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掉:“少將軍,大將軍……被匈奴的連弩射中了……”
景牧伸出手,想去碰父親的臉,卻又怕碰疼了他,他的手在發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父親的鎧甲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景淮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景牧身上。他張了張嘴,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依舊一字一句地,重復着那句話:“知危,守好邊關。”
“父親!兒子記住了!兒子一定守好邊關!”景牧用力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緊緊握着父親的手,感受着那雙手的溫度一點點變冷。
話音剛落,景淮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父親——!”景牧的嘶吼聲在城門口響起,被風裹着,傳遍了整個定襄。
沒有時間傷感,遠處又傳來了匈奴的呐喊聲——他們見主帥陣亡,竟想趁機再次攻城。
景牧抹掉臉上的淚水,猛地站起身,抓起父親落在地上的長槍,翻身上馬。他的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溫和,只剩下冰冷的殺意,聲音嘶啞卻格外堅定:“將士們,隨我殺!爲大將軍報仇!”
“爲大將軍報仇!”將士們的呐喊聲震耳欲聾,跟着景牧,朝着匈奴的營帳沖去。
那一戰,景牧像是殺紅了眼。
他握着長槍,在敵軍中殺進殺出,槍尖上的鮮血順着槍杆往下流,染紅了他的鎧甲,也染紅了他的雙眼。
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只知道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爲父報仇,守好定襄。
直到他提着匈奴悍將的首級,回到定襄城下時,戰場上已經沒有了活的匈奴士兵。夕陽的餘暉灑在戰場上,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
這一戰,匈奴元氣大傷,再也無力挑釁定襄。
可景牧卻再也沒有父親了。
這一年,景牧十七歲。
一戰成名,成了定襄將士眼裏新的“雪域戰神”。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份“名聲”的背後,是父親冰冷的屍體,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不久後,長安傳來旨意,讓他扶棺回京。
這是他第二次踏上前往長安的路,第一次是跟着父親述職,滿是期待;這一次,卻是他帶着父親的靈柩,滿心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