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被“閉門思過”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京城。富察府門前,往日裏車馬不絕的景象驟然冷清下來,只有幾個門房無精打采地守着。
府內,氣氛更是壓抑。
王俊被變相軟禁在自己院落中,不得隨意出入。納蘭心急如焚,卻強自鎮定,一面安撫府中人心,一面動用所有能動用的關系打探消息。
“是周院判聯合了幾個御史上的折子,”納蘭將從父親馬爾泰那裏得來的模糊信息轉告王俊,聲音帶着壓抑的怒氣,“說你‘恃才傲物’,‘結交內侍’,‘借防疫之名攬權’,還……還影射格物院研究之物‘近乎巫蠱’,恐非正道!”
“結交內侍?”王俊眉頭緊鎖,這罪名可大可小。
“是指你與宮裏幾位因爲頭風症或其它小毛病,經你診治後對你頗爲贊賞的公公有所往來。”納蘭解釋道,“這本是尋常,卻被他們拿來大做文章。”
王俊沉默。他知道,這些罪名大多是捕風捉影,根源還在於他擋了別人的路,以及格物院這塊新蛋糕引人覬覦。康熙皇帝那道申斥的口諭,與其說是相信了這些讒言,不如說是一種警告和平衡之術,意在敲打他,也安撫其他勢力。
“格物院那邊情況如何?”王俊更關心這個。
“不太好。”納蘭神色凝重,“你被申斥的消息一傳出,內務府撥付的物料立刻就遲緩了下來,之前幾個答應來格物院幫忙的匠人也托故不來了。周院判那邊更是趁機安插了兩個他們的人進去,說是‘協助管理’。”
牆倒衆人推。王俊心中明了。他如今失了聖眷,那些觀望者自然紛紛倒向另一邊。
“夫君,我們如今該怎麼辦?”納蘭看着他,眼中充滿了擔憂,“難道就這麼坐以待斃?”
王俊在房間裏踱了幾步,窗外是富察府高聳的院牆,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困住了他的腳步。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破局。而破局的關鍵,依然在於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格物院的“價值”。
“我們不能被動等待。”王俊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看向納蘭,“皇上讓我‘閉門思過’,可沒說不讓我‘思考’。”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紙張,拿起毛筆。
“他們要打壓格物院,無非是覺得那些學問是‘無用之技’,或者危言聳聽。那我們,就給他們看看,‘有用’的是什麼!”王俊眼中閃爍着決然的光芒,“我要寫一份奏折,不,是一份‘陳情書’,更是一份‘計劃書’!”
“計劃書?”
“對!”王俊筆走龍蛇,開始在紙上書寫綱要,“我要向皇上詳細闡述格物之學於國計民生的十大應用!比如,改進農具,提高耕作效率;優化紡織機械,增加布匹產量;系統整理、驗證藥材炮制方法,編纂新的、更準確的《本草圖鑑》;研究天文歷法,修正農時;甚至……規劃如何利用水力、風力,替代部分人力……”
他將自己能想到的、符合這個時代生產力水平、又能切實帶來改變的諸多設想,一一列出。這不是空想,而是基於現代知識,對此時代技術進行優化和升級的可行路徑。
“可是……夫君,你現在被禁足,這奏折如何遞到御前?”納蘭看着那紙上越來越長的列表,既覺振奮,又感憂慮。
王俊停下筆,看着她:“所以,需要夫人幫我。”
他壓低聲音:“你設法將我寫好的東西,抄錄一份,通過富察家在宮裏的關系,直接遞到御前。不要走通政司,也不要經過任何可能被周院判他們攔截的渠道。”
納蘭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要繞過正常的奏事程序,直呈天聽!風險極大,但或許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好!”納蘭重重點頭,“我來想辦法!”
接下來的幾日,王俊足不出戶,潛心撰寫那份厚厚的“陳情與計劃書”。他不僅列出了諸多應用方向,還詳細闡述了格物之學“格物致知”、“實事求是”的核心精神,強調其並非否定傳統,而是對傳統知識的補充、驗證與發展,最終目的是爲了“經世致用”,富國強兵。
而納蘭,則動用了自己作爲富察家格格的全部智慧和資源。她沒有去找父親馬爾泰(馬爾泰在此事上態度曖昧,顯然不願直接卷入),而是通過一位受過富察家大恩、如今在乾清宮當值的首領太監,花費重金,並許下人情,終於將王俊那份字字懇切、同時又充滿前瞻性的“計劃書”,悄無聲息地塞進了每日呈送給皇帝閱覽的、不那麼起眼的“雜項”文書之中。
這是一場賭博。賭的是康熙皇帝的好奇心與雄才大略,賭的是他對“實學”的真正態度。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長。富察府外,關於王俊失勢、格物院即將被裁撤的流言愈演愈烈。連府裏的下人們,對待王俊院落的態度,也多了幾分微妙的變化。
王俊卻顯得異常平靜,每日裏不是看書,就是整理他那些“雜學”筆記,偶爾還會指點納蘭一些更深入的數學問題,仿佛外界的風雨與他無關。
直到第五日黃昏,一騎快馬踏着晚霞,停在了富察府門前。來的不是宣旨的太監,而是康熙身邊一位極得信任的御前侍衛。
那侍衛直接來到王俊的院落,對着有些錯愕的王俊和納蘭,抱拳行禮,語氣恭敬:
“王大人,皇上口諭:爾所呈《格物致用疏》,朕已覽畢,頗有新意。閉門思過期間,仍能心系朝廷,建言獻策,其心可嘉。着即日起,解除禁足,恢復原職。格物院一應事務,照舊由爾統領。望爾再接再厲,勿負朕望。”
沒有褒獎,沒有額外的賞賜,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除了處罰,恢復了原職。
但王俊和納蘭都知道,他們賭贏了!
康熙皇帝用這種方式表明了他的態度:他看到了格物院的價值,也看到了王俊的價值。之前的申斥,是帝王心術;如今的解禁,同樣是帝王心術。
送走侍衛,納蘭激動地抓住王俊的手臂,眼圈泛紅:“夫君,我們……我們成功了!”
王俊反手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抬頭望向院牆上方那片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心中並無多少喜悅,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以及更深的警惕。
他知道,經此一役,他算是暫時在康熙那裏掛上了號,站穩了腳跟。但未來的路,並不會因此變得平坦。格物院這面旗幟,從此將更加顯眼,也必將迎來更多的明槍暗箭。
他低頭,看着納蘭欣喜中帶着淚光的臉龐,用力握緊了她的手。
“嗯,暫時……過去了。”他輕聲道。
但他們都明白,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在這大清權力的牌局上,他們這對意外組合而成的搭檔,剛剛才勉強拿到了繼續玩下去的資格。而牌局,遠未到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