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城南平民區，泥濘不堪，低矮的房屋擠擠挨挨，空氣中彌漫着潮溼的黴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酸腐氣。與上次波及全城的大疫相比，此次發病範圍尚小，主要集中在幾條污水橫流的陋巷中。
王俊帶着防疫小組趕到時，順天府的衙役和兵馬司的兵士已經勉強拉起了警戒，將發病的幾戶人家與其他區域隔開，但現場依舊一片混亂。恐慌的居民試圖沖出去，與維持秩序的兵士推搡哭喊；被隔離在家的病患家屬從門窗縫隙中伸出頭，絕望地呼救。
“王院判來了！”
“是王神醫！王神醫來了！”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騷動的人群出現了一絲短暫的凝滯，無數道混雜着恐懼、希冀和懷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王俊身上。
王俊沒有理會那些目光，他迅速戴上自制的加厚口罩和手套，吩咐跟隨的醫士和兵士：“按老規矩，立刻劃分區域！所有出現症狀者，集中到那邊空置的祠堂！密切接觸者，居家隔離觀察！立刻用石灰水潑灑街道，焚燒病患嘔吐物及可能染疫的物品！”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冰，瞬間讓慌亂的人群找到了主心骨。兵士和醫士們立刻依令行動起來。
王俊則親自進入發病最嚴重的那幾戶人家查看。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一些。病患的症狀與上次疫情的初期頗爲相似，高熱、嘔吐、身上起紅疹，但似乎發病更急，進展更快。他仔細檢查了幾個重症患者的淋巴結，並未發現上次那種特征性的腺鼠疫腫大。
“難道是上次疫情的餘波？或者是……新的變種？”王俊心中疑竇叢生。沒有現代檢測設備，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望聞問切和流行病學調查。
他蹲在一個蜷縮在草席上、不斷呻吟的老婦人身邊，正欲爲她診脈，老婦人卻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大人……救救我……我們巷子口那口井……水……水味道不對……”
井水？王俊心頭猛地一跳！
他立刻起身，對身邊的醫士道：“帶我去看看那口井！”
巷子口的那口公用水井，井台溼滑，旁邊還散落着幾只木桶。王俊湊近井口，一股極其微弱的、不同於尋常土腥味的怪異氣味隱隱傳來。他取了些井水樣本，水質看起來尚算清澈，但他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
“立刻封鎖這口井！嚴禁任何人取用！”王俊厲聲道，“取水樣，快馬送回格物院，用我教你們的方法，嚐試培養……不，立刻用活物試驗！”他本想說要培養細菌，但立刻改口，只能用最直觀的動物實驗來驗證。
命令被迅速執行。一只抓來的野狗被強行灌下井水。不過兩個時辰，那野狗便開始精神萎靡，出現嘔吐症狀。
“是水源！”王俊幾乎可以肯定。這次的疫情，源頭很可能就是這口被污染的井！傳播途徑極可能是糞-口途徑，與上次懷疑的鼠疫不同，更接近霍亂或傷寒。
找到了源頭，防控措施便有了明確的針對性。王俊立刻調整策略，將重點放在嚴格管理飲用水和食品衛生上。他下令，所有隔離區用水，必須由官府統一運送經過煮沸的潔淨水；大力滅蠅；反復宣講，嚴禁食用生冷食物。
同時，他也根據此次病患的症狀特點，對藥方進行了微調，加強了清熱化溼、解毒辟穢的藥材比重。
就在王俊全力撲滅這場局部疫情時，朝堂之上的暗箭，終於找到了發射的機會。
這日，王俊正在臨時搭建的防疫棚裏查看煎藥情況，一名宮中的太監在一隊侍衛的簇擁下，徑直來到了這污穢不堪的城南隔離區。
那太監手持拂塵，尖着嗓子，在一片藥味和哀嚎聲中，宣讀了康熙皇帝的口諭。
口諭的內容，並非褒獎，而是責問！
“朕聞，城南疫情復起，民心惶惶。太醫院右院判王俊，身爲防疫主官，於格物院初立、疫情方歇之際，未能防患於未然，致令時疫再生，驚擾聖聽，其責難逃！着即閉門思過，深刻反省！防疫事宜，暫由太醫院會同順天府處置！”
這道口諭，如同一聲驚雷，在隔離區炸響！
所有人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向王俊。這位連日來不眠不休、奔走於最危險之地、剛剛才找到疫情源頭的“王神醫”，竟然被皇上斥責“未能防患未然”，還要“閉門思過”？
王俊跪在地上，聽着那尖利的嗓音，心中一片冰涼。他明白了，這根本不是因爲他防疫不力，而是朝中有人，借着這次局部疫情，在皇上面前進了讒言！目的就是要打壓他，剝奪他的權力，甚至可能借此將格物院也一並牽連！
是周院判？是索額圖？還是其他看他礙眼的人？他已經無暇細想。
“臣……遵旨。”王俊叩首，聲音幹澀。
那太監宣完旨，看也沒看周圍那些面帶憤懣的醫士和百姓，轉身便在一塵不染的官靴踏過泥濘，在一衆侍衛的護衛下揚長而去。
王俊緩緩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塵土。周圍的醫士和兵士圍了上來，臉上皆是不平之色。
“院判大人！這太不公平了！”
“明明是有人故意……”
王俊抬手，制止了他們的話。他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因爲連日勞累而顯得憔悴，此刻卻因他而充滿義憤的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力。
“皇命難違。”他平靜地道，仿佛剛才那道旨意與他無關，“接下來的防疫事宜，就按我們既定的方案進行，重點是水源管理和病人救治。一切……有勞諸位了。”
他對着衆人，深深一揖。
衆人連忙還禮，不少人眼眶都紅了。
王俊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片他奮戰多日、依舊危機四伏的區域，轉身，默默地向外走去。背影在泥濘的街巷中，顯得有些孤寂，卻又帶着一種無法被摧折的挺拔。
他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閉門思過”，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一道刺目的閃電。真正的雷霆，恐怕還在後面。而他，必須在這短暫的“思過”期間，想出應對之策。格物院，絕不能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