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哧！
老太妃吐了一口鮮血。
趙成乾面前的畫面全部消散。
長劍，也重新懸掛腰間。
老太妃不可思議地看着趙成乾。
萬萬沒想到，趙成乾的心境竟如此堅定。
“誅滅門閥，天下大同。”老太妃輕輕呢喃，“可天下真的能大同嗎？”
“沒人試過，但總歸要試試。”趙成乾用手帕爲老太妃擦擦嘴角的血漬，“就算是沒成功，最起碼去做了。也算是給後世子孫，趟出一條全新的路。”
“既然阻止不了，那我也就不阻止了。”老太妃轉頭看向程懷默，“你說，我們陰陽家格物格錯了？那爲何法家、陰陽家，還要修術修國運？”
“正面剛不過，兵戈無力，總要從別的地方找些顏面，您老覺得呢？”程懷默似笑非笑，“就好像您老所說，斬國運斷龍脈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
“初代聖人曾言，格物才能探究時世間萬物的道理……”
“恕我冒昧。”程懷默打斷了老太妃的話，“你口中的聖人，一直被稱作夫子，而不是聖人。”
“你，你……你居然敢詆毀聖人？”老太妃的臉色極度難看起來。
“錯了要認，挨打要立正。”程懷默語不驚人死不休，“陰陽學說也是建立在儒學基礎之上的。就算是玩出來花，也永遠不會超越儒學。千百年來，你陰陽家一根筋地追求格物，可你們誰窺探到了天道真理？”
“你，你……”老太妃氣得全身哆嗦，伸出顫抖的手指着程懷默，“離經叛道，你這離經叛道之徒，我不想和你說話。”
“老太妃，我壓根就不是什麼陰陽家，何來離經叛道？要說離經叛道也是你們這群陰陽家自己全都是腦殘。”
程懷默傲嬌地一昂頭，“存天理滅人欲，聽起來很美好，很熱血，但這是錯誤的，實在泯滅人性。當你在泯滅人性的時候，難道沒發現自身又多出來不一樣的人性嗎？就算是人把自身邪念與欲望全部革除幹淨，就真的找到了無極之道嗎？你們自己搞出來的東西，前後矛盾無法自圓其說，還試圖成聖？別特麼做夢了！夫子二字，已經是陰陽家高攀了。”
“胡說，你在胡說八道。”老太妃猛地站起身，臉上瞬間失去任何血色，“你瘋了，一定是瘋了，才會說出如此無知的話。難道我的六品修爲是假的？難道我這些年格物所得，也是假的？”
“那你爲何修行多年，就止步於六品？天下各派學術，皆有聖人。爲何唯獨你們陰陽家，最終只能做個教書先生，無法窺視聖人大道？”程懷默越說越激動，“原因很簡單，你們一頭扎進了死胡同，你們把路給走歪了。”
“程懷默，你放肆！怎可矢口否定我陰陽一派？”老太妃怒了，徹底怒了，“程夫子、朱夫子早就說過，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就是我陰陽一派的聖人之路。”
“你可拉倒吧。”程懷默無奈地嘆氣道，“你好好品品這句話，是你們陰陽家說的，還是孔孟兩位聖人說的？自家的學說，用別家聖人的話做解釋？你們口中的中庸守己，你們口的中爲人稱道……那句話不是出自孔孟兩位聖人？”
刹那間，老太妃愣住了。
她可是九州大陸上，少有的詭辯之人。
不僅巧舌如簧，也有如簧巧舌。
年輕那會兒，就是憑借一張伶牙俐嘴，得到了賢弟的垂愛。
高談闊論，她說上三天三夜都不會重復詞。
那些上門的挑戰者，紛紛敗北狼狽而逃。
可現在，她竟敗在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
雖然，程懷默有詭辯的嫌疑，但也着實讓她啞口無言。
爲何陰陽家多爲教書先生？
爲何陰陽家這一派沒有聖人？
以前，老太妃認爲是修行不夠努力。
可現在她終於明悟了，他們向別人所傳授的，就是孔孟莊老之學，完全沒有自己的東西。
還搞出來諸多的注解，把各種經典一通胡亂的批注。
聖人們的話，其實說得已經很清楚了。
君爲舟民爲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很好理解的一句話，百姓多聽幾遍都能明其意。
可陰陽家呢？
非要搞出來一大通解釋，搞得聖人們的話越來越復雜，越來越枯燥難懂。
聖人說仁義、仁政。
陰陽家們就挖空心思，在書中找尋何爲仁政。
仁政是什麼？
無外乎百姓安居樂業，無外乎天下太平。
什麼話，都在書中寫着，一看就會一看就懂，爲何還要去拼命地注解？
就好像現在，
爲什麼要消滅門閥？
還不是階級矛盾太過激烈？
搞定了門閥士族，階級矛盾就少了一半。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讓百姓家家有田，讓百姓都能吃飽穿暖，讓百姓手有餘錢！
程朱，不是聖！
程朱，不是聖！
程朱，不是聖！
“錯了，全都錯了，確實全都錯了。”
“程朱確實高攀了，夫子二字。”
老太妃徹底陷入癲狂：“ 德不配位才不堪任；力不及行智不匹謀……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聖人之所成聖，是因爲他們爲天下做出“仁德”之榜樣。
神農嚐百草、倉頡造字、後羿射日、大禹治水……
上古先賢們，沒讀過四書五經，沒學過君子六藝，緣何被被奉爲先賢？
儒聖孔夫子、武聖關長生、醫聖張機；
藥聖李東璧、畫聖吳道玄、酒聖少康、茶聖陸鴻漸……
他們都爲何成聖？
就是因爲他們讓民先得利。
而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道心，盡毀。
老太妃哽咽，卻不敢嚎啕出聲，這是她作爲陰陽家最後的尊嚴。
恍恍惚惚，精神萎靡。
老太妃雙目無神，失魂落魄。
口中不斷地呢喃，“那你說，我陰陽家該走哪條路？”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程懷默站起身，竟有了一種出塵韻味，“立德、立言、立功，知行合一，方可正陰陽一道！”
“大道至簡，知行合一？”
“你說得很好，但總要有人去試一試！”
老太妃渾濁的雙眸中，突然閃爍精光。
雙手猛地一張，程懷默不受控制地飛到老太妃身前。
緊接着，就見老太妃的手掌，按在程懷默的頭頂。
剛一接觸，便有一股輕柔之力，灌入進程懷默體內。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老太妃臉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爲何欣慰？
因爲沒有獲得道韻！
“程懷默，你說得對。”
“陰陽家，確實不配獲得天道之韻。”
“程朱二人，只是開啓了一扇門，邁進去一只腳。”
“哀家爲你打開了陰陽之竅，繼承了我半數修爲。”
“望你日後，我陰陽一派，開啓全新的領域，成爲我派第一位聖人。”
“無憾了，此生無憾了！”
話落，老太妃的身體重重地靠在椅子上，生命也在飛速流逝。
程懷默、趙成乾二人，誰都沒有動手，只待老太妃的生氣徹底散盡。
“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
“身在帝王家，哪有不吃人？”
“讓我這個趙家的媳婦，也爲趙家盡心一次。”
老太妃看着趙成乾，聲音有氣無力。
“謝皇奶奶成全。”
趙成乾跪地叩首後，聲音突然拔高。
帶着無上威嚴，響徹整個京城：
“趙氏子孫，成乾，恭請皇奶奶——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