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這年冬天,教室裏的暖氣烘得人昏昏欲睡,空氣裏彌漫着油墨和咖啡因混合的提神味道。同學們埋首在成摞的試卷裏,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這方天地裏唯一的背景音。
林初夏坐在角落,面前也攤着習題,心思卻早已不在此處。她的指尖在書頁下方,無意識地摩挲着一本薄薄的、自己裝訂起來的冊子。那不是習題集,是她幾年來的“私貨”——密密麻麻的拉片筆記、人物小傳、還有一個個故事的開頭。
北電的招生簡章,她幾乎能背下來。那條路,和她身邊所有同學要走的路都不同,那是一座需要獨自攀爬的險峰,一座名爲“藝術”的獨木橋。她知道,自己這個從孤兒院出來的孩子,想去闖那條路,在很多人看來是異想天開。但她必須去。
請假的理由,她只對班主任說是“家裏有事”。陳媽媽知道她的志向,憂心忡忡卻也只能支持。揣着攢下的、爲數不多的錢,她第一次獨自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硬座車廂裏混雜着泡面和汗液的氣味,她靠着車窗,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荒涼的北方田野,心裏沒有忐忑,只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平靜。
北京的冬天,風像刀子。北電校園比她想象的要小,但那種無處不在的藝術氣息和張揚的青春感,還是讓她這個從小地方來的學生感到了無形的壓力。候考室裏,擠滿了形形色色的考生。有穿着戲服吊嗓子的,有抱着吉他低聲吟唱的,更多的是像她一樣,沉默地坐在角落,嘴唇緊抿,眼神裏既有渴望也有不安。
初試是筆試,命題寫作。題目是 “邊界”。
看到這個詞的瞬間,林初夏怔了一下。邊界?她的人生,仿佛處處是邊界。孤兒院的圍牆是一種邊界,優渥家庭與她的出身是一種邊界,甚至她靈魂裏裝着的兩個世界的記憶,本身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最巨大的邊界。
她沒有時間去構思多麼奇巧的故事。幾乎是本能地,她寫了一個關於“聲音”的故事。一個在嘈雜的孤兒院長大、對聲音極度敏感的女孩,如何通過一堵薄薄的牆,聆聽隔壁盲人按摩師調收音機的頻率,從而在心中構建出一個無比豐盈的、屬於旋律和節奏的世界。女孩後來努力考上了音樂學院,而那位看不見的按摩師,則通過女孩的形容,“看見”了聲音的顏色。
故事裏沒有激烈的沖突,只有一種安靜的、跨越物理和認知“邊界”的相互傾聽與照亮。她寫得很慢,字斟句酌,將自己對聲音的理解、對孤獨的體會、對溫暖的渴望,都揉了進去。寫完最後一個字,她才發現手心微微出汗。這不是她腦中任何一個現成的故事,卻仿佛是從她骨子裏生長出來的。
復試是面試。走進房間,面對一排表情各異的考官,她反而奇異地鎮定下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退回原點,她沒什麼可失去的。
自我介紹很簡單,提到孤兒院的經歷時,她看到有考官輕輕點頭。問答環節,問題比她預想的要犀利。
“你說你喜歡觀察人,那你觀察一下我們這幾位老師,此刻在想什麼?”一位戴着眼鏡的女考官笑着問,帶着點戲謔。
林初夏沒有驚慌,她快速掃了一眼,目光真誠而非審視,然後輕聲回答:“我猜,老師們坐在這裏一整天,聽了太多或激昂或忐忑的‘夢想’,現在可能更想聽到一點……真實的東西。”
幾位考官交換了一個眼神,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另一個考官問:“音樂和文學,你覺得在你未來的創作裏會是什麼關系?”
她想起無數個在孤兒院舊風琴前,用旋律安撫小明的下午,想起如何用節奏和情緒來講故事。她回答:“音樂是情緒的直接波濤,文學是暗流下的礁石。好的故事,應該有波濤的韻律,也有礁石的重量。”
她沒有引用任何高深理論,只是說自己的感受。但那份超越年齡的透徹,讓她的話有了不一樣的分量。
最後,中間那位一直沒怎麼說話、氣質沉靜的老者拿起她報名時附上的、那本薄薄的“創作札記”,翻了幾頁,問了一個最簡單也最難的問題:“爲什麼想學編劇?”
無數個答案在她腦中閃過:爲了安迪,爲了生存,爲了利用金手指……但她最後說出的卻是:
“因爲……有些聲音,需要被更多的人聽見。有些角落裏的光,值得被看見。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成爲那個傳遞聲音和光的人。”
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心裏挖出來的。這不僅僅是答案,這是她對自己兩世爲人的一種交代。
離開考場,走在北電略顯蕭瑟的校園裏,冷風一吹,她才感到一陣虛脫。她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她已傾盡所有。
回到那個南方小城,她重新扎進題海,準備文化課考試。日子恢復了表面的平靜,直到那天,一封來自北京的信件送到孤兒院。
她沒有急着拆,而是拿着信,走到院子那架舊風琴邊,坐了很久。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
專業考試合格證。
她的名字,清晰地印在上面。專業名次,很高。
那一刻,沒有狂喜,只有一股巨大的、溫熱的潮水,緩緩漫過心髒,沖刷着這些年所有的孤獨、堅持和隱忍。她抬起頭,陽光透過光禿的樹枝灑下來,有些刺眼。
陳媽媽和院裏的孩子們爲她歡呼,她卻只是把那張紙輕輕按在胸口。
安迪,我好像……離你近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