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發出規律的顛簸聲。沈硯之坐在車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藥箱邊緣的銅鎖,目光透過車簾縫隙,望着遠處那片巍峨的宮牆。
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金輝,朱紅宮牆高聳入雲,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內裏的富貴與凶險,與外面的市井煙火隔絕開來。這裏是永定朝權力的心髒,每一次心跳,都牽動着天下人的命運。
“沈公子倒是沉得住氣。”身旁的內侍見他一路沉默,忍不住開口,語氣帶着幾分試探,“尋常人第一次進宮,可不是你這模樣。”
沈硯之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治病救人而已,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那內侍“嗤”了一聲,顯然不信,卻也沒再多問。沈硯之能感覺到,這內侍看似隨意,眼神卻一直在他身上打轉,像是在評估什麼。
車駕行至午門,停下接受檢查。守城的禁軍仔細核對了內侍的腰牌,又瞥了一眼車中的沈硯之,目光在他的藥箱上停留片刻,才放行。
穿過一道道宮門,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沈硯之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檀香,混合着淡淡的脂粉氣,與外面的藥香、煙火氣截然不同。
最終,馬車停在一座宮殿前。殿前種着幾株玉蘭,雖未開花,枝幹卻透着雅致。匾額上書“瑤光殿”三字,筆力圓潤,透着幾分柔媚。
“沈公子,到了。”內侍掀開車簾,語氣比剛才恭敬了些,“貴妃娘娘就在殿內等着,你隨咱家來。”
沈硯之提着藥箱下車,跟着內侍走進瑤光殿。殿內暖意融融,熏香嫋嫋,陳設奢華卻不張揚,處處透着女主人的品味。幾個宮女垂手侍立,神色恭敬,卻難掩眼底的一絲緊張。
穿過回廊,來到內殿。珠簾輕晃,隱約可見榻上斜倚着一個女子,身姿窈窕,隔着朦朧的紗簾,看不清容貌,只覺得氣質雍容。
“回娘娘,沈公子到了。”內侍躬身稟報。
榻上的女子沒有立刻說話,殿內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聲音。沈硯之垂眸而立,手指搭在藥箱上,保持着醫者應有的恭敬。
片刻後,一個慵懶卻帶着威儀的聲音響起,像春風拂過玉琮:“抬起頭來。”
沈硯之依言抬頭,目光穿過珠簾,落在榻上女子的臉上。
那是一張極美的臉,眉如遠黛,眸若秋水,肌膚瑩白如玉,只是臉色帶着幾分病態的蒼白,唇色也偏淡。即便如此,那份骨子裏的風華,依舊讓人不敢直視。
這便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李貴妃。
李貴妃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細細打量着,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她的眼神很平靜,卻帶着一種洞悉人心的銳利,讓沈硯之莫名想起了鎮北侯趙靖。
“你就是蘇衍之的弟子?”李貴妃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是。”沈硯之拱手,“晚輩沈硯之,見過貴妃娘娘。”
“免禮。”李貴妃微微抬手,“本宮近來總覺得心口發悶,夜裏也睡不安穩,太醫們開了不少方子,都不見好。蘇先生不肯進宮,只好請你來了。”
“不敢當娘娘‘請’字。”沈硯之道,“能否讓晚輩爲娘娘診脈?”
李貴妃點了點頭,示意身邊的宮女放下珠簾。一個宮女走上前,將一根絲線遞到沈硯之手中。
隔着珠簾懸絲診脈,這是宮中的規矩,尤其是對男醫而言。沈硯之接過絲線,一端搭在李貴妃的腕上,另一端捏在指間,凝神感受着脈象的跳動。
脈象細弱,時有停頓,確實像是心疾的症狀。但沈硯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脈象太過“標準”,反而像是刻意僞裝出來的。
他不動聲色,又請李貴妃換了另一只手,再次診脈。結果依舊如此。
“娘娘平日裏飲食如何?可有胸悶氣短的症狀?”沈硯之問道。
“飲食尚可,只是時常覺得累,走幾步路就喘。”李貴妃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沈公子可有法子?”
沈硯之沉吟片刻:“晚輩鬥膽,請娘娘允準晚輩近身查看舌苔,再行定論。”
這話一出,殿內的宮女和內侍都變了臉色。近身查看,對後宮嬪妃而言,已是極大的逾矩。
李貴妃也微微蹙眉,目光落在沈硯之臉上,似乎在判斷他的用意。
沈硯之坦然迎上她的目光:“醫者眼中只有病患,無分男女尊卑。若娘娘信不過晚輩,晚輩這就告辭。”
他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李貴妃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倒是個有脾氣的。也罷,就讓你看看。”
她示意宮女收起珠簾。沈硯之走上前,保持着適當的距離,仔細觀察李貴妃的舌苔。舌質偏紅,苔薄白,確實有些異常,但依舊透着刻意爲之的痕跡。
“娘娘近來可有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比如香料、花草之類?”沈硯之問道。
李貴妃身邊的掌事宮女連忙答道:“娘娘用的香料都是宮裏御賜的,花草也是常見的品種,怎會有問題?”
沈硯之沒有理會她,只是看着李貴妃。
李貴妃想了想:“前幾日,秦尚書家的夫人送了一盒新制的香膏,說是用南疆的異花做的,本宮試過一次,倒也沒覺得不妥。”
秦尚書?秦正?
沈硯之心中一動:“可否借香膏一觀?”
李貴妃示意宮女取來。一個精致的錦盒被呈上,打開後,裏面是淡粉色的膏體,散發着一股奇異的香氣,初聞清雅,細嗅之下,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腥氣。
沈硯之用指尖沾了一點,放在鼻尖輕嗅,又仔細觀察膏體的質地,心中已然明了。
“娘娘,這香膏有問題。”沈硯之直言道,“裏面摻了一種南疆的‘迷迭草’,少量使用能安神,長期接觸,卻會讓人脈象紊亂,精神萎靡,看似心疾,實則是慢性中毒。”
殿內衆人臉色驟變。掌事宮女驚道:“不可能!秦夫人是娘娘的表親,怎會害娘娘?”
“是不是故意的,就不好說了。”沈硯之將錦盒蓋好,“或許是無心之失,也或許……是有人借她的手,想做些什麼。”
李貴妃的臉色沉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沈公子確定?”
“晚輩不敢欺瞞娘娘。”沈硯之道,“只需停用香膏,再用幾味解毒的藥材調理,不出半月,娘娘的身子便能好轉。”
李貴妃點了點頭,對掌事宮女道:“把這香膏拿下去,好好查查。”
“是。”掌事宮女連忙捧着錦盒退下,神色緊張。
李貴妃看着沈硯之,眼中多了幾分欣賞:“蘇先生果然教出了個好徒弟。說吧,想要什麼賞賜?”
“晚輩不敢要賞賜。”沈硯之拱手,“能爲娘娘分憂,是晚輩的本分。若無他事,晚輩先行告辭。”
他不想在宮中多待,這裏的空氣太過壓抑,每一步都可能踏錯。
李貴妃卻搖了搖頭:“急什麼?本宮還有事問你。”她示意內侍和宮女都退下,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珠簾放下,隔絕了外面的視線。李貴妃的目光變得深邃:“沈公子,你與鎮北侯府,是什麼關系?”
沈硯之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晚輩昨日聽聞世子爺不幸離世,曾去侯府吊唁,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李貴妃笑了笑,那笑容卻不達眼底,“趙晏死於‘子午蟲’之毒,沈公子可知?”
沈硯之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怎麼會知道?
見他這副模樣,李貴妃便已了然:“看來你是知道了。‘子午蟲’與‘迷迭草’,都來自南疆,你不覺得巧合嗎?”
沈硯之沉默了。這顯然不是巧合。秦正的夫人送了帶毒的香膏,而趙晏死於南疆毒物,秦正又與當年的玄武門之變有關……這其中的聯系,已經很明顯了。
“秦正這個人,野心很大。”李貴妃緩緩道,“他不止想扳倒鎮北侯府,還想……染指後宮。本宮這病,怕是擋了某些人的路。”
沈硯之心中震驚。李貴妃竟然把這些話說給他聽,她就不怕自己是秦正的人?
“娘娘爲何要告訴晚輩這些?”
李貴妃看着他,忽然問道:“你父親,是沈驚鴻?”
這一次,沈硯之是真的無法保持平靜了。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她怎麼會知道?!
見他這副模樣,李貴妃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惋惜,有感慨:“二十年前,本宮曾在東宮見過沈統領一面,他那時……意氣風發。”
沈硯之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李貴妃認識父親?那她……
“娘娘當年是……”
“本宮是太子妃的遠房表妹,當年在東宮待過一段時間。”李貴妃的聲音低沉下來,“玄武門之變那晚,本宮僥幸逃脫,後來被家父送入瑞王藩府,才有了今日的李貴妃。”
沈硯之徹底呆住了。他從未想過,這位寵冠後宮的貴妃,竟然也是東宮舊人!
“你不必驚訝。”李貴妃道,“這宮裏,藏着秘密的人,不止本宮一個。秦正以爲扳倒了趙晏,就能動搖鎮北侯府,卻不知……他已經打草驚蛇了。”
她看着沈硯之,目光變得懇切:“沈公子,你父親是條漢子,你不能讓他白死。密詔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如今能與秦正抗衡的,只有鎮北侯府和……本宮。”
“娘娘想讓晚輩做什麼?”沈硯之定了定神,問道。
“本宮不要你做什麼危險的事。”李貴妃道,“你只需做你的醫者,留意秦正的動向,有什麼消息,通過蘇先生傳遞給本宮。趙靖那邊,本宮會派人聯絡。我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秦正和他背後的人,無所遁形的契機。”
沈硯之看着李貴妃,心中快速權衡着。與李貴妃合作,無疑能獲得宮中的助力,但也意味着更深地卷入這場紛爭。
可他沒有選擇。
“好。”沈硯之點了點頭,“晚輩答應娘娘。”
李貴妃眼中露出一絲欣慰:“你放心,本宮不會讓你白白冒險。這是本宮的信物,若遇危難,可憑此物去尋城東的‘錦繡閣’,那裏的人會幫你。”
她遞過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朵精致的玉蘭花。
沈硯之接過玉佩,收好:“多謝娘娘。晚輩告辭。”
這一次,李貴妃沒有再挽留。
沈硯之提着藥箱,走出瑤光殿,只覺得後背已被冷汗浸溼。短短半個時辰,他不僅識破了李貴妃的“病”,還意外得知她是東宮舊人,甚至達成了合作。
這皇宮,果然藏着太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走出宮門,那兩個內侍已經在馬車旁等候。沈硯之沉默地上了車,馬車緩緩駛離皇宮。
他掀開車簾,回頭望了一眼那高聳的宮牆,心中五味雜陳。
李貴妃是真心想爲東宮復仇,還是想利用他達成自己的目的?
秦正送毒香膏給李貴妃,是想控制她,還是想借她的手做什麼?
還有那位流落南疆的公主,會不會也牽扯其中?
無數的疑問盤旋在心頭,讓他越發覺得,這場跨越二十年的棋局,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
馬車行至朱雀大街,沈硯之忽然讓車夫停下。
“沈公子,還沒到地方呢。”內侍疑惑道。
“我去趟茶館,取些東西,很快就回來。”沈硯之道。他想起蘇衍之的囑托,城南的聽風茶館,或許能查到“子午蟲”的線索。
內侍猶豫了一下,見他態度堅決,只好點頭:“咱家在這兒等你,快點。”
沈硯之提着藥箱,走進旁邊的小巷,繞了幾個彎,確認沒人跟蹤後,才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聽風茶館坐落在一條不算繁華的街道上,門面不大,招牌卻很醒目。沈硯之推門進去,一股淡淡的茶香撲面而來。
茶館裏人不多,三三兩兩的茶客低聲交談着。一個穿着青色長衫的掌櫃正在櫃台後算賬,見他進來,抬眸看了一眼。
沈硯之走上前,將蘇衍之給的木牌放在櫃台上。
掌櫃的看到木牌,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放下算盤,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跟我來。”
沈硯之跟着掌櫃走進後堂,穿過一個小院,來到一間僻靜的廂房。掌櫃推開門,對他道:“裏面有人等你。”
沈硯之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廂房裏光線昏暗,一個人背對着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街景。聽到動靜,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看到那人的臉,沈硯之瞳孔驟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