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認得……三……三支箭?”

坑底那沙啞得仿佛被粗礫石碾過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喘息和劇痛後的虛弱,在死寂的茅屋中清晰又微弱地炸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斷裂的骨頭碴子裏擠出,沾染着血腥,精準地投向灶坑旁那個枯立如朽木的身影!

時間瞬間凝固。

柴刀的寒光懸在秦老六慘烈嘶吼後的脖頸寸許之上。張宇染血的右手五指死死扣住刀柄,關節因用力過猛而泛出青白。冰冷的刀鋒紋絲不動,懸停在那劇烈起伏、青筋暴突的頸動脈旁,如同勒入肉裏的致命絞索!秦老六殘存的意識似乎被這冰冷的死亡觸感喚醒,又或是被那一棍砸散了瀕死的瘋勁,喉嚨裏只剩下如同破風箱被踩裂般的、拉長壓抑的“嗬…嗬…”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撕裂着胸腔,身體因劇痛和失血微微抽搐。

灶坑邊僅存的那點暗紅光暈早已被冰冷覆蓋。柳婆婆枯槁的身影凝固在昏暗的光影裏,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那只剛剛砸落棗木棍、此刻無力垂在身側的枯手,仍在極其微弱地、不受控制地簌簌顫抖着。棍上,粘稠的、半是暗褐半是鮮紅的血跡正沿着粗糙的紋理緩緩蜿蜒、滴落。她那深陷的眼窩依舊如同空洞的枯井,朝着坑底聲音傳來的方向,但臉上那如同千年石刻般僵硬幹癟的皺紋,此刻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驟然扭曲……並非驚愕或回應,而是一種被某種深入骨髓的、難以言喻的巨大痛苦狠狠攫住後產生的痙攣!那痛苦如此尖銳,以至於那張蒼老的面皮似乎都在向內塌陷,唇瓣無聲地劇烈翕動着。

砰!哐啷!

張宇攥在左手裏的那個裝草木灰的沉重小陶罐,因這瞬間的、難以言喻的凝重與變故帶來的巨大心理沖擊,竟在指掌間猛地一滑!罐身脫手,狠狠砸在冰冷堅硬、布滿藥渣瓦礫的泥地上!瞬間碎裂成大小不一的黑色陶塊!

灰白色的、細膩滾燙的草木灰瞬間如同煙塵般爆開!濃密的灰霧猛地席卷開來,帶着嗆人的煙火氣和刺鼻的、如同焚燒後的焦糊怪味,如同驟然降臨的蒼白帷幔,粗暴地灌滿了狹窄茅屋的每一個角落!

一片灰白混沌!

“咳咳……” 坑底的方向,那高大漢子瞬間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幾乎要將破碎內髒都咳出來的嗆咳,身體在坑底劇烈地、痛苦地翻騰!

“咳!咳咳!” 地上的小女娃被濃灰嗆得發出尖銳短促的哭啼,蜷縮的身體劇烈顫抖!

連站在灰霧邊緣、如同朽木般的柳婆婆,那枯槁的身影也在濃灰席卷的瞬間,不由自主地向後踉蹌了半步!灰白色的粉塵撲上她刻滿歲月刀痕的老臉,覆蓋在那空洞的眼窩周圍,如同覆上了一層面具。

只有張宇!

嗆人的灰霧撲面而來!雙眼瞬間刺痛,視野模糊!喉嚨被辛辣刺激,強烈的咳嗽欲望幾乎要撕裂本就灼痛的肺部!但他的身體在這一片灰白狼藉中,卻猶如一塊被寒冰淬煉過的玄鐵!扣刀鎖喉的右手穩如磐石!沒有半分顫抖!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穿透迷霧的利箭!在這濃灰爆散、嗆聲四起的絕殺瞬間,他捕捉到了灶坑旁那個身影被逼退半步的動搖!也感知到了坑底那重傷者劇烈咳喘下致命的虛弱!更看清了身前秦老六脖頸下那被柴刀寒氣緊緊壓制、因恐懼和劇痛而瀕臨崩潰的顫抖!

時機!

就是現在!

“閉嘴——!” 一聲低沉嘶啞、如同雪原狼王暴戾咆哮的斷喝,從張宇喉嚨深處轟然炸出!聲音裏蘊含的冰冷威壓和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如同無形鐵錘,狠狠砸碎了滿屋嗆咳與哭泣營造出的混亂氣場!

“再說一句,”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清晰穿透灰霧,每一個字都如同淬冰的箭鏃,“老子先割了他!再送你下黃泉!!”

這威脅的對象!赫然直指坑底那剛剛因劇咳而翻滾、此刻氣息奄奄的漢子!同時!懸停的柴刀刀鋒微微向下沉了半毫毫!冰冷的刀鋒瞬間刺破了秦老六脖頸皮膚!一線溫熱的、暗紅的血珠,在灰蒙蒙的空氣中滲出、凝聚、滾落!

“呃!” 秦老六身體猛地僵住!瀕死的抽搐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嚨深處如同被無形之手扼緊的、壓抑至極的哽咽!那張布滿血污、扭曲痛苦的臉上,瞬間寫滿了深入骨髓的巨大恐懼和求生的哀嚎!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壓垮了他最後的意識!

坑底劇烈的嗆咳也如同被生生掐斷!短暫的死寂後,只有痛苦而壓抑的、近乎窒息的倒氣聲在灰霧中艱難掙扎!

瞬間!灰白霧靄彌漫的茅屋內,只剩下沉重紊亂的喘息、地上女娃絕望的壓抑啜泣、寒風穿過門縫的嗚咽……以及那柄滴血的柴刀所散發出的、凍結一切的死亡寒氣!

張宇微微偏過頭。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刺破濃霧的寒冰探針,越過灶坑裏那點微弱的幾乎被灰燼吞沒的殘紅,落在柳婆婆那枯槁扭曲、布滿塵灰的臉上。

“柳婆婆!” 聲音陡然壓低,帶着一種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眼神卻死死盯着她那在塵灰中微微翕動的唇瓣,“給他縫!快!”

他的下巴朝着坑底方向猛地一點!帶着催促!

縫!給坑裏那個身份不明、卻糾纏着更大危機的漢子縫!以縫合之名!是探查!是鉗制!更是鉗制住那個因“三支箭”而失控的柳婆婆!

柳婆婆那張被灰白粉塵覆蓋的老臉上,肌肉如同深陷泥沼般劇烈地、艱難地扭曲掙扎着。深陷的眼窩渾濁得如同凝固的焦油,裏面翻涌着驚濤駭浪——那是被強行壓制的劇痛?是洶涌到幾乎要決堤的滔天悲慟?還是對那個詞深入骨髓、刻骨銘心、永世難忘的銘刻?!她的喉嚨裏滾動着無聲的嘶嚎,幹癟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如同離水的魚。

但她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咆哮和崩潰都被一種更爲強大、更爲冰冷的意志死死焊死在喉嚨深處!她那沾滿血污泥垢的枯手,在劇烈的顫抖中,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再次抬起!

真!那根穿過粗麻線、沾染着她自己滾燙炭灰膿血的鐵針,在她血跡斑駁、焦黑脫皮的指尖重新顯現出銳利冰冷的寒芒!

針尖微顫!帶出一點腥紅的血珠!

她踉蹌着,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朝着坑底那個剛剛因劇咳而氣息奄奄、此刻又因柳婆婆逼近而全身肌肉驟然繃緊、眼中驟然爆發出巨大驚恐和更加復雜難明掙扎的神秘重傷者……挪了過去!

坑底瞬間!死寂!只有空氣被極度壓縮的緊繃!只有那漢子急劇放大的、充滿恐懼的瞳孔!他眼睜睜看着柳婆婆那只沾滿血污灰燼、如同枯枝鬼爪般的手,握着那根閃爍着不祥寒光的凶險鐵針,一點點逼近他胸腹間那道同樣猙獰、尚在不斷滲血的創口!他似乎想挪動,想反抗,但重傷後的劇痛如同無數鋼釘將他釘死在坑底!只能發出極其壓抑、如同瀕死野獸低嘶般的痛苦嗚咽!

一步!柳婆婆已逼近坑沿!

就在這時!

“嗖——!!”

一聲短促、尖銳、帶着巨大動能撕裂空氣的恐怖厲嘯!如同地獄惡鬼驟然發出的攝魂唳叫!毫無征兆地從門外、那片灰蒙蒙、風雪嗚咽的黑暗深處!由遠及近!瞬間逼至近前!

轟隆!咔嚓!

茅屋本就脆弱腐朽、被張宇先前撞破、又被寒風反復摧殘的那扇半塌柴門!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原本龜裂的門板瞬間徹底爆裂開來!無數碎片混合着冰渣雪屑,如同暴雨般朝着屋內激射!

幾乎就在門板爆裂的同一瞬間!

嗤!嗡——!

一支閃爍着幽冷精鐵寒芒、帶着倒鉤棱刃、沾滿冰碴血漬的沉重弩箭!裹挾着死亡的淒厲尖嘯和千鈞之勢!如同地獄射出的毒牙!從那爆開的門洞碎片風暴中!精準無比地、狠狠地釘穿進了茅屋內!箭頭帶着勢不可擋的毀滅力量!狠狠釘入——灶坑對面!那面布滿油垢煙痕、早已皸裂不堪的土坯牆壁深處!

沉重的精鋼箭頭瞬間沒入土牆!只留下冰冷黝黑的箭杆尾羽在門外灌入的凜冽寒風中劇烈震顫!嗡嗡的餘音在狹小空間內瘋狂回蕩!

“搜——!!!” 一個如同生鐵摩擦、冰冷刺骨、帶着滔天暴虐殺意的吼聲,從門外驟然炸響!如同雷霆滾動,穿透風雪!

“一間一間查!一只耗子也別想溜!敢窩藏流匪,格殺勿論——!!”

吼聲如雷!震得茅屋頂簌簌落塵!

緊接着!

轟!轟!轟!

沉重、雜亂、帶着鐵甲片碰撞鏗鏘聲的腳步聲!如同密集的鼓點!狠狠踏碎了村口的死寂!朝着這間孤零零、門戶洞開的破敗茅屋!如同決堤的黑色狂潮!瘋狂涌來!

殺神已至!屠村的兵鋒到了!

茅屋內!死寂!絕對的死寂!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弩箭震顫的嗡鳴中。灶坑裏最後一點微光掙扎着跳動了一下,旋即被門洞灌入的凜冽寒風徹底吹熄。

灰白的草木灰燼如細雪般飄旋。門洞如同地獄大張的豁口,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雪黑暗,裏面是壓抑到幾乎凝固的死亡氣息。坑底,那高大的重傷漢子瞬間屏住了呼吸!驚駭欲絕的目光死死釘在牆上那支兀自嗡鳴的精鋼弩箭上!臉上最後一絲血氣也被徹骨的恐懼凍結!

土炕上,柳婆婆那枯槁的身影在弩箭破門而入的刹那,猛地一顫!如同被閃電擊中!那只握針的枯手停在半空,針尖猶自反射着弩箭杆尾羽震顫的微光。她臉上沾滿的草木灰被冷汗沖刷出道道扭曲的溝壑,顯出底下那張蒼白如死人般的底色。深陷的眼窩死死“盯”着釘入土牆的死亡箭矢方向,渾濁的瞳孔劇烈收縮,裏面翻滾的……竟是滔天無邊的、刻骨的、如同淬煉了千年的劇毒恨意!不是對着即將闖入的官兵,而是……死死鎖在坑底那漢子身上!

就在這死寂的下一秒!就在官兵踏破村口積雪的殺伐聲已然近在咫尺的瞬間!

“柳!婆婆——!” 一聲炸裂耳膜、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嘶吼,如同破開混沌的巨斧,猛地從張宇喉嚨深處劈出!他甚至沒有看門口!冰冷到凍結一切的視線死死穿透空氣,釘在柳婆婆和坑底那重傷漢子身上!右臂爆發出恐怖的力量!柴刀冰冷的鋒刃瞬間切入秦老六脖頸!一條更濃的暗紅血線急速滲出、拉長!

“——屋裏有暗道?!快說!!帶他走!!!” 他的指關節攥得柴刀木柄嘎吱作響,刀鋒距離徹底切入秦老六頸動脈,僅有毫厘之距!每一寸冰冷的刃鋒都凝着最赤裸的死亡宣告——不指官兵!是向柳婆婆和坑底那神秘漢子的死亡宣告!他在賭!賭這身份詭異的老嫗對這同樣詭異的漢子,還存有最後一絲鉗制或索求!賭她在這官兵屠村的絕境下,必須保下坑底這人!在這間充滿詭異秘密的破屋裏,有一條逃生的蛇道!

“要麼一起死絕!要麼帶他出去!!路——!!” 張宇的聲音如同垂死猛虎最後的咆哮,帶着同歸於盡的瘋狂戾氣,狠狠壓向柳婆婆!

“嗬……嗬……” 坑底那高大漢子眼珠瞬間凸出眼眶!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住指向自己、那柄距離咽喉只有寸許的染血冰冷匕首!那是他同伴屍體上的短刀!此刻握在張宇左手!刀尖穩穩懸停在他喉結之上!散發着比寒風更刺骨的致命氣息!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實!壓得他幾乎窒息!

官兵沉重的腳步聲已然踏碎了門外十步內的積雪!風雪混雜着金鐵摩擦的鏗鏘聲浪!如同黑雲壓城!死亡在瞬間便至!

“嗚!嗚……嗚……” 地上那小女娃驚恐的啜泣陡然拔高!絕望地望向草簾後面某個角落!

柳婆婆那枯槁的面容在巨大的死亡陰影和眼前匕首寒光的雙重逼迫下,劇烈地抽搐着!她猛地扭頭!深陷的眼窩再次“盯”向坑底!臉上翻涌的滔天恨意中,驟然撕裂出一絲撕裂般的、無比掙扎的、夾雜着恐懼和某種更加深重意味的東西!

就在那雙渾濁眸子倒映着匕首寒光的瞬間!

“——滾出去——!!” 一聲嘶啞得如同砂輪磨過鐵片、用盡所有絕望力量發出的尖嘯,從柳婆婆幹裂無牙的喉管裏猛地擠出!

她那只停駐在半空的、沾滿自己血污的枯手猛地向下狠狠一指!不是指向坑底!而是指向——

柴刀刀鋒之下!那面沾滿灰泥油污、看起來毫無異常的土炕側後方牆角!!!

灶坑深處!那早已熄滅、僅剩灰燼的黑暗核心!

“後……牆……灶坑底……火灰……刨開……火灰底下……!” 她的聲音撕裂而顫抖,帶着一種被地獄之火焚燒般的痛苦!

轟隆——!!

沉重的、布滿黑泥和冰渣的軍靴!已然狠狠踏上了門口碎裂的門檻!兩柄閃爍着幽冷殺氣、帶着血跡的狹長腰刀刀鋒!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從門洞外、風雪彌漫的黑暗中!凶狠無比地遞了進來!凜冽的刀光驟然將門洞口的風雪切割開來!

屠刀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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