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露還沒來得及消化慶功宴上那份輕鬆愉悅的餘韻,實驗班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地獄課表”便如同沉重的閘門,轟然落下,將她卷入了無休止的齒輪轉動中。
周一、周三、周五:全天表演課。
周二、周四:全天台詞課。
每晚:思想政治等理論大課。
周六:上午舞蹈,下午聲樂。
周日:僅存喘息的一天,也被作業和排練擠壓得所剩無幾。
時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籠罩着初露的每一分每一秒。清晨的鬧鍾不再是喚醒,更像是行刑的號角。拖着灌鉛般的雙腿奔波於各個教室和排練廳,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課堂要點、排練筆記、理論摘要...大腦如同高速透裝的處理器,時刻瀕臨過載。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精神上那種被不斷抽空又強行灌入的緊繃感,才是真正的煎熬。
第一節表演課,就在這樣令人窒息的高壓下,拉開了序幕。
教室寬敞明亮,三面環繞着巨大的落地鏡,清晰地映出每一個人的身影,也無形中放大了內心的忐忑。江翼師姐作爲班主任和助教早已在等候。更讓初露心頭一跳的是,站在江翼師姐身旁,正和一位頭發花白、眼神銳利如鷹的老教授低聲交談的,赫然是穿着簡單白T恤和運動褲,身姿挺拔的—慕曜!
他怎麼會在這兒?還站在宏教授身邊?初露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想避開視線。慕曜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抬頭望了過來,眼神明亮依|,嘴角習慣性地想揚起那抹熟悉的、帶着陽光氣息的弧度,但或許是顧及到宏教授在場,那笑容收斂了幾分,只對她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初露連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書包,心髒卻不爭氣地加速跳了幾下。
真是.....陰魂不散!而且是在這麼要命的第一節課上!
宏教授清了清嗓子,威嚴的目光掃視全場,嘈雜的教室瞬間鴉雀無聲。這位傳說中帶出過無數影帝影後的泰鬥,氣場強大得讓人不敢直視。
“同學們,歡迎來到表演的修羅場。”宏教授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我是宏正,未來四年,負責你們的表演主課。站在我身邊的,是你們的助教江翼,以及另一位助教
——慕曜。”他指了指慕曜,“慕曜雖然年輕,但在實踐和舞台經驗上,有值得你們學習的地方。”
慕曜對着大家笑了笑,笑容爽朗,帶着他特有的親和力:“大家好,我是慕曜,未來請多指教,希望能和大家一起進步!”
初露心裏五味雜陳。助教...原來這就是他“協助實踐課程”的身份!這意味着,在未來密集的表演課上,他將頻繁地出現在她的學習視野裏,甚至可能直接指導她。
上午的課程內容出乎意料地“簡單”
自我介紹。
但要求卻極其嚴苛。每個人不僅要介紹基本信息,更要回答兩個核心問題:
1.你爲什麼想學表演?
2. 你覺得表演是什麼?
在宏教授銳利的目光和冰冷的鏡面反射下,這場自我介紹瞬間變成了靈魂的拷問。有人慷慨激昂,有人緊張結巴,有人試圖用華麗的辭藻堆砌夢想。宏教授面無表情地聽着,偶爾打斷追問,直指核心,讓幾個試圖蒙混過關的同學面紅耳赤。
輪到初露。她深吸一口氣,走到教室中央,鏡子清晰地映出她略顯蒼白的臉和挺直的脊背。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清晰:“大家好,我叫初露,18歲,來自A市,之前學聲樂。”
她頓了頓,目光沒有刻意回避鏡中的自己,也沒有去看宏教授或慕曜,而是投向了一個虛無的遠方,仿佛在對着內心的某個聲音訴說:
“我想學表演...” 她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是因爲我想體驗不同人的人生,感受角色的感受。我渴望走進那些與我截然不同的靈魂深處,去理解他們的悲歡、掙扎與選擇。”
“至於表演是什麼.…”初露的目光漸漸聚焦,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我覺得,表演是給了我一個不被打擾的時間和空間,去滿足我生活中的遺憾。時間不能倒流,事情不能重來,我們被束縛在自己的軀殼和命運裏。但在舞台上,在那個被燈光照亮的方寸之間,在角色賦予的生命裏.…..我可以重新活一次,我可以嚐試那些錯過、那些不敢、那些無法挽回的結局。在那裏,遺憾或許能被圓滿,破碎或許能被修補。”
教室裏異常安靜。宏教授那雙銳利的鷹眼,此刻似乎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江翼師姐眼中帶着贊許。而坐在宏教授側後方的慕曜,收起了慣常的輕鬆笑容,眼神專注地落在初露身上,帶着一種全新的、審視般的認真。
初露說完,微微鞠躬,走回自己的位置。她能感覺到後背沁出了一層薄汗,但心中卻有種奇異的輕鬆感,仿佛剛才那番話,是她對自己選擇的一次鄭重確認。
下午的課程是“音樂感受力訓練”。初露剛坐下,就被江翼師姐叫了過去:“初露,你坐我旁邊。你有舞台監督經驗,對燈光音樂比較熟悉,這節課需要你負責給同學們播放音樂、配合老師要求調整燈光強弱、同時錄像記錄課堂過程。”江翼指了指旁邊架好的攝像機,“另外,課堂筆記也要做,整理好晚上發到班級群。”
初露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的師姐。”她默默搬着自己的筆記本和筆,坐到了老師區域,坐在江翼右側,向左依次看過去就是宏教授和.....
正在給宏教授茶杯續水的慕曜。
這個位置讓她瞬間成了全班的焦點中心,也讓她感覺如坐針氈。她必須時刻保持高度專注,耳朵聽着宏教授和江翼的指令(“初露,換下一首《悲愴》第一樂章”、“燈光再暗20%,營造壓抑感”、“注意捕捉三號同學的表情特寫”),眼睛盯着設備屏幕和筆記本,手上還要飛快記錄課堂要點和同學們的即興表現。
巨大的工作量讓她幾乎成了課堂上最忙碌的人,根本沒有閒暇去注意其他。偶爾在切換音樂的間隙,或者低頭記錄的瞬間,她的目光會不受控制地、極其短暫地瞟向左邊的方向。
慕曜大部分時間安靜地坐在宏教授身邊,認真觀察着台上同學的練習,偶爾低聲和教授交流幾句,或者幫教授翻一下教案。他神情專注,收斂了平日裏的跳脫,展現出一種初露未曾見過的沉穩和專業的姿態。只是偶爾,當某個同學的表現特別有趣或出格時,他嘴角會飛快地掠過一絲熟悉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課程進行到後半段,宏教授點了初露的名字:“初露,該你了。”
初露立刻放下記錄本,走到教室中央。宏教授沒有給她之前同學們練習的曲子,而是換了一首風格迥異的—肖邦的《升c小調夜曲》(Op. posth.),旋律沉靜、內斂,帶着月光般的清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
“感受它。”宏教授言簡意賅。
初露閉上眼,讓那流淌的音符包裹自己。夜曲特有的寧靜與深邃感滲入心間,仿佛獨自漫步在月下花園,帶着淡淡的思緒和無人訴說的心事。她開始隨着音樂緩緩移動,動作不大,帶着一種沉浸式的孤獨感。
“加一個人。”宏教授突然出聲,指向坐在前排的一個男生,“陳宇,你上。不要預設,不要交流,音樂給你的感受是什麼,就做什麼。記住,感受在先,行動在後!”
陳宇有些緊張地走上台,站在初露不遠處。
音樂繼續流淌。
初露感受到身邊多了一個人,但她沒有刻意去看,也沒有試圖互動。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裏,只是身體的律動更加舒展了一些,仿佛月光下的獨舞者,動作帶着柔韌的延展和細微的情緒起伏。陳宇則顯得有些局促,他努力想跟上音樂,動作顯得有些僵硬,偶爾會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初露。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雖然兩人沒有語言交流,甚至眼神都很少接觸,但在音樂的流動中,在同一個空間的氣場裏,他們的動作開始產生一種微妙的呼應。初露一個輕柔的轉身,陳宇會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陳宇一個略顯笨拙的抬手,初露會自然地微微側身,仿佛在傾聽。不是編排,不是配合,純粹是音樂和當下感受驅動下的本能反應,竟然形成了一種和諧又帶着距離感的雙人舞雛形。
初露完全放空了,忘記了攝像機,忘記了鏡面,忘記了坐在老師席的宏教授、江翼⋯⋯和慕曜。她只是跟着內心的旋律在行走、停頓、伸展、回眸。那種在舞台上“重新活一次”的感覺,在即興的律動中悄然降臨。
她沒有看到,老師席上,慕曜的目光一直牢牢鎖定在她身上。他抱着手臂,身體微微前傾,眼神不再是助教觀察學生的審視,而是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專注和....濃厚的興趣。
他看着她在音樂中舒展的身體語言,看着她臉上那種沉浸忘我的專注神情,看着她每一個細微動作裏流露出的獨特韻律感和情感張力。當看到初露在陳宇靠近時,那個仿佛不經意的、帶着一絲警覺又瞬間化爲柔和的側身時,慕曜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眼中閃爍着驚奇和贊嘆的光芒。
“太有意思了.….”他幾乎是用氣聲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只有旁邊的宏教授可能聽見。
宏教授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台上渾然忘我的初露,布滿皺紋的臉上,似乎也有一絲滿意的神色掠過。
音樂漸漸停止,初露的動作也隨之定格在一個微微仰頭、仿佛凝望月光的姿態上。她緩緩睜開眼,氣息微喘,臉頰因爲投入而泛起淡淡的紅暈,眼神還有些迷蒙,仿佛剛從另一個世界歸來。
教室裏安靜了幾秒,隨即響起了自發的掌聲。初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筆和記錄本,仿佛剛才那個月光下的舞者只是大家的錯覺。
只是,當她再次坐回老師席,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斜對面那道依舊停留在她身上的、帶着探究和熱烈興趣的目光。她的心跳,在繁重的記錄任務間隙,又悄悄地漏跳了一拍。這“地獄”般的表演課,似乎才剛剛開始,就向她展示了它足以吞噬靈魂,又讓人甘之如飴的魅力。而那個坐在老師席、笑容依舊陽光的助教慕曜,似乎也成了這魅力中,一個無法忽視的變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