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廉價水果糖帶來的虛假甜味,在喉嚨裏只停留了不到一分鍾,就被車間裏渾濁燥熱的空氣徹底吞噬。喘息是偷來的,代價是更深的疲憊。
加班進入第七天。身體早已越過了某個臨界點,所謂的“累”已經失去了意義,只剩下一種機械的、靠意志力強行驅動的慣性。關友感覺自己像個被掏空的木偶,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在發出無聲的尖叫,抗議着這超越極限的壓榨。
流水線的速度似乎又被調快了一檔。傳送帶嗡嗡作響,電路板流淌的速度令人心悸。車間的空氣更加污濁悶熱,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陣刺痛模糊,他只能不斷地用胳膊上那早已溼透的工裝袖子去擦。
小四川的狀態肉眼可見地糟糕。他測試時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拿萬用表表筆的手像得了帕金森,好幾次都對不準測試點。他的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灰白,下眼瞼烏青,嘴唇幹裂爆皮,眼神渙散,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
“測快點!磨蹭什麼!”後面工位的工人又開始不耐煩地催促,聲音嘶啞,帶着同樣的疲憊和火氣。
小四川渾身一激靈,手忙腳亂地去夾下一塊板子,手指一滑,板子“哐當”一聲掉在金屬操作台上,彈跳了一下,邊緣磕掉一小塊綠色的塗層。
“廢了!”旁邊一個老員工瞥了一眼,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小四川的臉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慌亂地撿起那塊板子,試圖繼續測試,但手抖得根本無法將表筆準確接觸到測試點。
王海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李建軍!”冰冷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在小四川的神經上。
小四川猛地一顫,手裏的萬用表差點脫手。
“你是來幹活還是來搗亂的?”王海的聲音不高,卻帶着巨大的壓迫感,蓋過了機器的轟鳴,“看看你這一上午,廢了多少板子?效率低下,錯誤百出!不想幹就滾!廠裏不缺你一個!”
小四川低着頭,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操作台上,混合着汗水和油污,留下深色的印記。他沒有辯解,也無法辯解。極度的疲憊和壓力已經摧毀了他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線。
“哭?哭有用嗎?”王海嗤笑一聲,語氣充滿了鄙夷,“廢物就是廢物!再給你一上午時間,要是還這個鬼樣子,直接去財務室結賬走人!”
說完,王海不再看他,背着手,邁着方步巡視去了。
小四川依舊保持着那個低頭的姿勢,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周圍的工友沒有人抬頭,沒有人說話,只有流水線永恒的噪音,像是對這一切漠然的背景音。
關友插件的動作沒有停,但他的餘光始終關注着旁邊。他看到小四川的指甲深深掐進了自己的掌心,看到他那瘦削的脊背因爲壓抑的哭泣而劇烈起伏。他想做點什麼,哪怕只是說一句“別哭了”,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這裏,任何形式的軟弱和同情,都是奢侈品。
中午吃飯的半小時,小四川沒有去食堂。關友打了飯回來,看到他還趴在操作台上,肩膀微微聳動。關友把自己飯盒裏的青菜撥了一半到另一個空飯盒裏,又拿了半個饅頭,默默地放在小四川手邊。
小四川沒有動。
下午,加班繼續。小四川像是被抽走了魂,動作更加遲緩、僵硬。錯誤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王海又過來罵了兩次,話越來越難聽。小四川只是低着頭,一聲不吭,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關友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在臨近晚上加班結束前一個小時,意外發生了。
小四川在測試一塊需要短暫通電的板子時,精神恍惚,忘記拔掉電源線就直接用手去調整板子上的一個元件。
“滋啦——”一聲輕微的、卻令人頭皮發麻的電流聲響起。
“啊!”小四川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猛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又重重地摔倒在地,抱着右手蜷縮成一團,身體劇烈地抽搐着。
他旁邊的萬用表被帶倒,哐當落地。那塊電路板冒起一股細小的青煙,散發出焦糊味。
整個流水線瞬間安靜了一下,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向這邊。機器的轟鳴聲顯得格外刺耳。
“怎麼回事!”王海第一時間沖了過來,臉色鐵青。他先是看了一眼冒煙的板子,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四川,眉頭擰成了疙瘩。
“他……他觸電了……”旁邊一個工友小聲說。
王海蹲下身,粗暴地拉起小四川的右手。手掌側面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小塊明顯的灼燒傷痕,皮膚焦黑,邊緣紅腫。
“媽的!廢物!蠢貨!”王海破口大罵,甩開小四川的手,站起身,對着聞聲趕來的兩個保安吼道,“把他抬到醫務室去!快點兒!”
兩個保安上前,架起還在因爲疼痛和驚嚇而瑟瑟發抖、意識模糊的小四川,匆匆離開了車間。
流水線在短暫的停頓後,在王海的呵斥聲中,又重新開始滾動。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關友站在原地,手裏還捏着那個準備插入的電子元件。他看着小四川被架走的方向,看着地上那塊已經報廢、冒着青煙的電路板,看着王海那張寫滿厭惡和不耐煩的臉。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重新坐下,拿起鑷子,繼續插件。動作依舊穩定,甚至比平時更快了一些。但他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空洞、冰冷。
小四川那聲短促的痛呼,他抱着手蜷縮在地的身影,還有王海那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斥罵,像一根根冰冷的針,刺穿了他連日來用麻木構築的硬殼。
在這裏,人的價值,甚至比不上一塊合格的電路板。
弦,斷了。
不是小四川的,而是關友心裏那根一直緊繃着、試圖去適應、去忍受的弦。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粗糙不堪、布滿劃痕和繭子的手指。它們還在機械地運動着,爲了那微薄的、需要精打細算才能寄回去一點的工資。
但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深處,已經悄然改變了。那是一種更加堅硬、更加冰冷的東西,在絕望的灰燼裏,慢慢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