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線的日子像一盤不斷循環的磁帶,播放着噪音、疲乏與麻木。關友覺得自己也成了這盤磁帶的一部分,發出固定頻率的沙沙聲,直到被磨損、消磁。
變化發生在一個悶熱的下午。空氣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車間頂部的排氣扇徒勞地轉動着,吹出的風都是熱的。塑料熔化的氣味格外濃烈,熏得人頭暈。
組長王海領着一個瘦小的身影,停在了關友旁邊的空位。那是個看起來比關友還小的少年,頂多十四五歲,皮膚黝黑,穿着一件極不合身的、寬大的舊工裝,眼神怯生生的,像一只誤入鋼鐵叢林受驚的小鹿。
“新來的,頂老李的位子,測板。”王海言簡意賅,指了指關友旁邊那個測試工位。老李上個月手被機器燙傷,回了老家。王海又轉向關友,語氣是慣常的不耐煩,“B-17,你帶帶他,教他怎麼測。別讓他拖慢整條線的速度。”
關友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在這裏半年,一直是別人帶他,呵斥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爲“帶人”的那個。他看向那個少年,少年也正看着他,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緊張地抓着衣角。
王海說完就走了。流水線依舊在滾動,不會因爲新人的到來而停頓分毫。
關友挪了挪屁股,湊近一些,指着測試工位上的儀器和一堆待測的電路板,用帶着濃重口音的、幹澀的普通話開始講解:“這個,萬用表,測這裏,看指針,不能過紅線……這個,通電,看燈亮不亮……”
他講得磕磕絆絆,很多術語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能用手比劃。少年聽得極其認真,眼睛瞪得很大,時不時用力點頭,但關友看得出,他眼神裏更多的是茫然和緊張。
“你……試試。”關友讓開位置。
少年小心翼翼地坐下,拿起萬用表的表筆,手抖得厲害。他學着關友的樣子,將表筆探向電路板上的測試點,但位置總是不對,要麼戳空,要麼碰到旁邊的元件。
“不對,這裏。”關友忍不住伸手,指了指正確的位置。他的手指粗糙,沾着黑色的油污。
少年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臉漲得通紅。
關友收回手,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那種感覺。
流水線不停,測試工位前開始堆積板子。少年越發慌亂,動作笨拙,接連幾塊板子都測錯了,該亮燈的不亮,不該通的反倒通了。廢料盒裏很快多了他的“貢獻”。
“搞啥鬼啊!新來的!”後面工位的工人開始抱怨,聲音透過口罩悶悶地傳來,“快點行不行!”
少年額頭冒汗,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道歉,但沒發出聲音,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關友看着他那副樣子,仿佛看到了大半年前的自己。那種無助,那種生怕被拋棄的恐懼。他沉默地伸出手,將少年測廢的板子撿過來,快速地重新檢測、修正,然後放到通過的傳送帶上。他沒有說話,只是用動作分擔着壓力。
少年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感激,隨即又投入到與測試儀器的艱難搏鬥中。
下班時,少年跟在關友身後,走出車間。外面的天光讓他眯了眯眼。他快走幾步,追上關友,聲音很小,帶着濃重的川音:“哥……謝謝你。”
關友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嗯”了一聲。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叫“哥”。
“我……我叫李建軍。”少年在他身後小聲說,“他們……都叫我小四川。”
關友又“嗯”了一聲。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宿舍樓時,小四川像是鼓足了勇氣,又問:“哥,你……你叫啥名?”
“關友。”
“關友哥。”小四川重復了一遍,把這稱呼牢牢記住。
從那天起,關友的身邊多了一個影子。小四川像個笨拙的學徒,緊緊跟着他,吃飯時坐在他旁邊,上班時努力模仿着他的每一個動作。他學得很慢,經常出錯,手指被烙鐵燙了好幾個泡,測試儀器也弄壞過一次,被王海罵得狗血淋頭。
關友話依舊很少,但不再是完全的漠視。他會在他手忙腳亂時,默不作聲地幫他分擔一些板子;會在他被王海訓斥後,遞過去一個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食堂饅頭;會在小四川因爲想家偷偷抹眼淚時,假裝沒看見,只是遞過去一塊粗糙的、擦機器用的棉紗。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或許只是因爲,在這座冰冷的、人與人之間隔着厚壁的蜂巢裏,小四川的依賴和那聲“哥”,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短暫地照亮了他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讓他恍惚記起,自己似乎也曾有過需要依靠、也會脆弱的時刻。
小四川很感激關友,把他當成了在這陌生之地唯一的依靠。他話多,休息時總會湊過來,用他那口音濃重的四川話,絮絮叨叨地說起他老家山溝溝裏的情況,說起他多病的母親和等着他寄錢交學費的妹妹。那些關於貧窮、關於牽掛的故事,與關友的記憶如此相似,聽得他胸口發悶。
“關友哥,你爲啥……都不咋個說話喃?”有一天,小四川忍不住問。
關友正在低頭縫補又破了一個洞的解放鞋,聞言,手指停了一下。爲什麼?他也不知道。是習慣了沉默?還是覺得語言在這地方毫無意義?或者,是心底積壓了太多東西,沉重得無法用言語承載?
他搖了搖頭,沒回答,繼續手上的動作。針腳依舊歪歪扭扭,但比第一次熟練了些。
小四川看着他沉默的側臉,似乎明白了什麼,也不再追問。只是從那以後,他絮叨的時候少了,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待在關友旁邊,像一只確認了巢穴位置後,便安心棲息的小獸。
流水線依舊。噪音依舊。疲憊依舊。
但有些東西,似乎在悄然改變。關友依舊麻木地重復着插件的動作,但偶爾,當眼角餘光瞥見旁邊那個瘦小的、正在與測試儀器較勁的身影時,他那雙如同深潭般死寂的眼睛裏,會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
那波動,不是溫暖,也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自己並非完全孤立地存在於這片鋼鐵叢林之中。
他依舊是個“啞巴”。但沉默的堡壘,似乎被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有風,帶着遠方山野和另一個少年苦難的氣息,悄悄地吹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