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像一頭疲憊而龐大的鋼鐵巨獸，喘息着，在崇山峻嶺間緩慢穿行。每一次與鐵軌的撞擊，都發出“哐當、哐當”的巨大聲響，震得人耳膜發麻，五髒六腑都跟着顫動。
關友蜷縮在硬座車廂連接處的角落裏，背後是冰冷堅硬的車廂壁，身前是不斷晃動的車門。這裏是吸煙區，空氣污濁不堪，濃烈的煙草味、汗臭味、還有不知名食物餿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暖流，黏糊糊地裹挾着每一個人。
他沒有座位。那張皺巴巴的、用化肥袋子小心翼翼包裹着的車票，只能讓他勉強擠上這趟南下的綠皮車。上車時的混亂場景還歷歷在目，人們像瘋了一樣扛着大包小包往上沖，嘶喊聲、咒罵聲、孩子的哭鬧聲響成一片。他被洶涌的人潮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挪，最後被卡在了這個逼仄的角落。
腳下是黏膩的地板，不知灑過什麼液體，幹了又溼，留下深色的污漬。他緊緊抱着那個尿素袋子，裏面裝着他全部的家當：破棉襖，舊外套，縫補過的解放鞋，裝着野菜糊糊的鋁飯盒，還有那個掉瓷的搪瓷缸子。袋子被他護在胸前，像抱着一個脆弱的嬰兒。
車廂裏擠得水泄不通。座位上早已超員，連過道裏都站滿了人，蹲滿了人，甚至有人鋪張報紙就直接坐在了地上。身體貼着身體，汗溼的布料摩擦着，各種方言俚語在耳邊嗡嗡作響，像一群躁動不安的蜂。
關友把臉埋在膝蓋和臂彎圍成的狹小空間裏，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環境。但他無法忽視緊貼着他後背的一個肥胖男人的體溫，也無法避開對面一個老漢嘴裏噴出的劣質卷煙的氣味。汗味，腳臭味，還有不知道誰帶上車的、隱隱傳來的鹹魚腥氣，無孔不入。
他試着閉上眼睛，但火車劇烈的晃動和嘈雜的人聲讓他根本無法入睡。胃裏空得發慌，早上吃的那點野菜糊糊早已消耗殆盡。他想起飯盒裏剩下的那點糊糊，但在這個連轉身都困難的地方，他根本沒有勇氣拿出來吃。
口渴得厲害，嘴唇幹裂起皮。他記得搪瓷缸子就在袋子裏，可飲水處在車廂的另一頭，隔着密密麻麻的人腿和行李，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時間在“哐當”聲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天色從灰白變成昏黃，又漸漸沉入墨黑。群山的身影在夜色中化作猙獰的巨影，飛快地向後掠去。偶爾經過一些零星燈火的小站，火車並不停留，只是嘶鳴着，像一道傷痕劃過寂靜的夜。
車廂裏的燈亮了，昏黃的光線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反而照出了更多疲憊、麻木乃至猙獰的面孔。有人靠在同伴肩膀上打盹，口水流了下來；有人就着昏黃的燈光在看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地圖；幾個看起來像是同樣外出打工的年輕人，擠在一起用方言大聲說笑着，聲音刺耳；一個抱着嬰兒的婦女，孩子哭鬧不止，她只能來回搖晃着，嘴裏哼着不成調的催眠曲，臉上是掩不住的憔悴。
關友把身子往角落裏又縮了縮，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感覺到腳底板傳來一陣陣酸痛，那是長時間站立和火車震動共同作用的結果。縫補過的解放鞋鞋底太薄，冰冷堅硬的地板硌得他腳骨生疼。小腿也開始腫脹，一種酸麻的感覺順着神經往上爬。
夜深了，車廂裏的喧囂稍微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夢囈。空氣更加污濁悶熱，但他卻覺得一陣陣發冷。單薄的衣衫根本無法抵御從車門縫隙和車廂連接處鑽進來的寒意。他只好把尿素袋子抱得更緊，試圖汲取一點可憐的溫暖。
飢餓、口渴、寒冷、疲憊、還有這陌生環境帶來的巨大不安，像無數只小蟲子，啃噬着他的意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被拋離熟悉的軌道，奔向一個完全未知的、吉凶未卜的未來。
爹在黑暗的煤窯裏被掩埋的畫面，娘被人攙扶着離開時回頭那一眼，奶奶躺在床上灰敗的臉……這些影像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裏翻騰。他把頭深深埋下去，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
不能回頭。他對自己說。口袋裏那兩張被火燎過的二十元紙幣，像兩塊燒紅的炭，提醒着他已經沒有退路。
不知過了多久，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墨黑的山影逐漸顯露出黛青的輪廓。火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臨時停車，發出刺耳的刹車聲。短暫的寂靜中，能聽到月台上小販模糊的叫賣聲。
一些人趁機下車活動筋骨，抽煙，或者買點吃食。車廂裏稍微鬆動了一些。關友趁着這個機會，費力地挪動了一下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然後從尿素袋子裏掏出那個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從人縫中擠向車廂盡頭的飲水處。
冰涼的白開水灌進喉嚨，暫時緩解了幹渴，卻讓空癟的胃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飢餓的絞痛。他回到角落，拿出鋁飯盒，打開。裏面黑乎乎的野菜糊糊已經冷透，結了一層難看的膜。他用手抓起一點，塞進嘴裏，冰冷、粗糙、帶着土腥味的食物艱難地滑過食道。
他強迫自己咽下去。一口，又一口。
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化，不再是連綿不絕的、令人壓抑的大山。地勢逐漸平坦，出現了大片的田地，偶爾能看到一些紅磚砌成的、樣式統一的樓房。天空似乎也開闊了一些。
火車廣播裏響起一個女聲，用普通話和方言播報着即將到達的站點。他聽到了那個名字——“廣州”，然後是“東莞”，最後是——“深圳”。
車廂裏再次騷動起來。人們開始收拾行李，臉上帶着抵達目的地的期盼和一絲茫然。關友也重新背好他的尿素袋子，緊緊跟着人群，朝着車門的方向挪動。
火車開始減速，“哐當”聲變得緩慢而沉重。最終，隨着一聲長長的、仿佛耗盡所有力氣的汽笛聲，這頭鋼鐵巨獸徹底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一股潮溼、溫熱、帶着海腥味和工業塵埃氣息的空氣，猛地灌了進來，與車廂內污濁的氣息猛烈對沖。
關友被人潮裹挾着，踉踉蹌蹌地踏下了火車。
腳踩在堅硬平整的水泥站台上，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襲來。他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高聳的、玻璃幕牆反射着刺眼陽光的龐大站房，是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群，是遠處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層層疊疊的摩天樓影。
一切都那麼陌生，那麼巨大，那麼喧囂。
他攥緊了肩上的尿素袋子帶子，站在洶涌的人流中，像一顆被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吞沒，迷失了方向。只有貼身口袋裏那兩張滾燙的紙幣，還在固執地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到了。
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