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一旦落下,便揮之不去。
周既明推開窗,點燃一支煙。眼前的萬家燈火,每一盞光背後,都是一場團圓。
他也想有一盞燈——是專爲他而亮,專爲等他歸來。
指尖的煙將將燃過半,手機屏幕倏然亮起,嗡嗡的震動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屏幕上跳動的來電顯示,讓他冷峻的神色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他掐滅了煙,接通電話,聲音是旁人絕難聽到的溫和:“媽,新年好。”
電話那頭傳來周夫人優雅卻難掩牽掛的聲音:“既明,新年好。吃年夜飯了嗎?”背景音裏隱約有電視晚會的聲音和家人的笑語,更襯得他這邊寂靜。
“吃了,和魏鳴一起吃的,很豐盛。”他語氣平靜,聽不出絲毫落寞。
“一個人在外面,總歸是冷清……”周夫人嘆了口氣,“我跟你爸商量了,要不我過去陪你兩天?年初二就回。”
周既明幾乎能想象母親說這話時擔憂的神情。他放軟了聲音,帶着點哄勸的意味:“媽,真不用。括州這邊過年期間好多工作要部署,慰問、安全檢查,行程早就排得密不透風。您要是來了,我恐怕連陪您吃頓飯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反倒讓您一個人在家裏悶着,我心裏更過意不去。再說這大過年的,路上奔波勞累,何必呢?”
他說的也是實情,但更深的,是不願讓母親看到自己除夕夜獨對清冷四壁的模樣。那份心疼,他承受不起。
周夫人沉默了幾秒,知子莫若母,知道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堅持:“好吧……那你自己注意身體,再忙也要按時吃飯。”
“您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他應着,語氣輕鬆了些,順勢轉移了話題,“您和爸都好吧?今年家裏都有誰回來團聚了?”
“你二叔一家下午都過來了,剛走沒多久。聽說周宸那孩子,好像交女朋友了。”周夫人說着,話鋒便開始不着痕跡地偏移,“倒是你,一個人在外面,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唉,要是能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你,媽這心裏,也能踏實不少。”
若是往常,聽到這個話題的苗頭,周既明會立刻用工作忙、沒心思等借口不着痕跡地打斷,結束這場每年必有的“催婚”環節。
但今晚,聽着電話那頭母親的試探,他眼前卻閃過超市裏那盞溫暖的燈,和那個鼻尖沾着面粉、眼神亮晶晶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立刻轉移話題,只是握着手機,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那點暖光處,極輕地應了一聲:
“……嗯。”
沒有反駁,沒有回避,只是一個簡單的、意味不明的單音節。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
周夫人顯然被兒子這反常的反應驚到了。這聲“嗯”,不是敷衍,不是打斷,倒像是一種……默認?或者說,至少是不排斥的傾聽。
幾秒的錯愕之後,周夫人心中頓時涌起巨大的驚喜和猜測。難道……兒子身邊終於有人了?
可魏鳴那邊一點風聲都沒傳回來啊?
她按捺住激動,試探着又問:“既明啊,是不是……最近認識了什麼不錯的朋友?”
周既明聞言,唇角不由地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想起這話題源於周宸。
說起來,還得謝謝這位堂弟,這裏的房子,正是他幫忙物色的。
但他並未多言,只是語氣依舊溫和,卻帶着一種不容再深入探討的堅定:“媽,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您安心和大家看晚會吧,我這邊一切都好,不必掛心。”
周夫人此刻心裏已是百轉千回。
她一時拿不準,畢竟大過年的,孩子大概是體諒她心情,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樣直接反駁讓她失望。
她連忙順着台階下:“好好好,不說不說。那媽不打擾你了,新年快樂,兒子。”
“新年快樂,媽。”
通話結束,周既明將手機輕輕放在窗台上,深深吸了一口窗外清冷的空氣。耳邊仿佛還縈繞着母親最後那帶着驚喜與期盼的語氣。
他心知母親定然是誤會了,然而此刻,他卻並無意去澄清這個美麗的誤會。
他心底想着,明年的這個時候,她是不是會站在自己身邊,一同接受着家人的新年祝福?
而京都那頭,周夫人沈泠音放下電話,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對一旁看報紙的周父說:“老周,你發現沒?兒子剛才……沒跟我頂嘴!我問他個人問題,他就‘嗯’了一聲!”
周晟遠從老花鏡後抬起眼,理性分析:“也許只是忙着,隨口應你一句。”
“不可能!”沈女士篤定地搖頭,“我自己的兒子我了解。離婚這些年,我們也沒少催他再找,哪次他不是三兩句就把話堵回來?這次不一樣,他居然沒直接反駁……肯定是有什麼情況了。可能剛開始,還沒穩定,所以不好意思明說……不行,我得找個機會悄悄問問魏鳴……哎,也不知道他那個胃,能不能習慣南方的飲食。”
這話風轉的猝不及防,周晟遠怎麼會聽不出妻子這話裏的弦外之音,這分明是又在埋怨他把兒子“發配”得太遠了。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好脾氣地安撫道:“他都過了年就三十六歲的人了,又不是六歲,吃穿用度哪裏還需要你這樣操心?我不是早就跟你解釋過,去括州鍛煉,對他長遠發展只有益處,絕無壞處。”
“你們官場上那些考量,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沈泠音別過臉,語氣裏帶着點賭氣,“大過年的,懶得跟你爭這個。”
周家老太太在旁聽到夫妻倆又爲孫子的事起了口角,連忙過來打圓場,輕輕拍着兒媳的手背。她當初也反對孫子遠調,奈何,反對無效。
“媽,您別跟着摻和了,我這都哄好了。”
周既明自然不知道家裏這會因他正熱鬧着。他只是在想,剛才那一刻的鬆動,或許並不全然是壞事。
至少,在他心底那片習慣於秩序和冷靜的領域裏,第一次爲某種不確定的、帶着暖意的可能性,留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夜色漸濃,遠處的霓虹無聲閃爍。就在這時,門鈴卻突兀地響了起來。
打開門,卻是魏鳴。
“意不意外?”魏鳴揚了揚手裏的東西。
周既明側身讓他進來,語氣平淡:“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
“同是天涯淪落人嘛,”魏鳴走進屋內,將手中的打包盒放在餐桌上,盒蓋揭開,露出碼得整齊、還冒着熱氣的餃子,另一只手則拎着一瓶酒,“我剛被我家老太太電話絮叨了半個多小時,連口安生飯都沒吃上。想着你這邊肯定更冷清,幹脆過來搭個夥,一起過個年?”
周既明目光掃過那瓶酒,淡淡道:“酒就算了。餃子可以。”
不知怎的,看到這餃子,他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剛才在對面超市看到的,林薇與手上那些形狀各異、甚至有些笨拙的“作品”。不知道她包的那些餃子,煮出來會是什麼味道?
魏鳴從善如流地把酒放到一邊,熟練地找出碗筷擺好。
兩人相對坐下,安靜地吃起了這頓特別的“年夜飯”。
他們之間有種超越上下級的默契,畢竟都來自京都,家族淵源頗深,一起共事多年,私下裏更是朋友。
有些話題,不需要太多鋪墊。
周既明吃完一個餃子,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桌面上,語氣平淡地提了一句:“沈女士明天估計會給你打電話。”
魏鳴正夾餃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立刻明白了周既明話裏的深意——沈女士來電,多半會旁敲側擊打聽周既明在括州的近況,尤其是私人生活方面。
而他現在特意點出這件事,顯然是在暗示某些信息需要有所保留。
看樣子,有些事,終於有苗頭了。
他眼底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恢復如常。
“放心,”魏鳴神態自若,語氣帶着十足的默契,“夫人要是問起來,我知道該怎麼說。你在這邊的工作生活,一切順利就好。其他的,自有分寸。”他特意加重了“其他的”三個字,表明自己明白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
周既明對這個回答似乎很滿意,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兩人心照不宣,這個話題便就此揭過。
這頓簡單的年夜飯在默契的沉默中很快結束。魏鳴利落地收拾好餐盒,起身準備離開:“早點休息,明天上午還有慰問活動。”
送走魏鳴,房門關上,室內再次恢復寂靜。周既明站在客廳中央,目光不經意地再次投向窗外。
對面超市的燈火早已熄滅,但他心底某個角落,卻因爲今晚與魏鳴達成的無聲共識,而悄然安定了幾分。
他了解自己母親的性子,若是讓她察覺到了林薇與的存在,哪怕只是一點模糊的影子,恐怕都不會任由他按自己的步調慢慢來。到時候,還不知道會用什麼方式來“關心”她,那樣的話,只怕會把她嚇得更遠。
想到這裏,周既明不禁微微搖頭。今晚自己的舉動,細細想來,甚至有些像是……沒事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