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波閃電》的餘波,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攪動着原本沉寂的水面。
劉宇寧徹底火了。
《講真的》那朗朗上口的旋律和點睛的Rap段子,如同病毒,在2008年的網絡世界快速復制傳播。從本地音樂論壇蔓延到更廣的BBS社區,從QQ空間籤名檔的背景音樂,到網吧裏不時響起的哼唱。劉宇寧那張帶着點靦腆和執着勁頭的臉,出現在本地小報的娛樂版塊,雖然只是豆腐塊大小,標題卻足夠醒目:【酒吧駐唱一曲《講真的》,唱出都市青年情感困惑!】。
藍調酒吧的老板王哥,笑得見牙不見眼。以前劉宇寧是駐唱之一,現在他是台柱子,海報被放大貼在酒吧最顯眼的位置。演出費水漲船高,場次排得滿滿當當。他給孟雲打電話的頻率更高了,聲音裏的興奮幾乎要沖破聽筒:
“兄弟!又爆了!昨晚唱完,台下有人喊安可喊了五分鍾!王哥說下周給我加兩場!價錢再提!”
“兄弟!剛接到電話!隔壁市有個音樂節想請我去!雖然是小舞台,但也是機會啊!”
“兄弟!你說我要不要錄個更正式的版本?放到網上?現在網上傳的都是手機錄的現場版,音質太渣了…”
孟雲握着那個屏幕磨損嚴重的諾基亞,靠在醫院走廊冰涼的牆壁上,聽着劉宇寧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規劃未來。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左邊眉骨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走廊頂燈下泛着微光。
“錄。”孟雲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一種篤定的力量,“找個靠譜的小錄音室,把伴奏和人聲都錄幹淨。網上那些現場版音質太差,反而影響傳播。錄好了,放土豆網,優酷網都行。歌好,不怕沒人聽。”
“對對對!兄弟你說得對!我這就去聯系!”劉宇寧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應承下來。
掛了電話,孟雲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劉宇寧的興奮像隔着玻璃的煙火,璀璨卻遙遠。他替劉宇寧高興,但這份熱鬧不屬於他。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聲波閃電》掀起的風浪,遠比《講真的》更猛烈,也更…復雜。
《城市之聲》那期節目被老貓剪輯得極具沖擊力。孟雲在錄音棚裏那段壓抑到極致又驟然爆發的即興嘶吼,那充滿血腥味和思想鋒芒的詞句——“重生是未完成的審判”、“鈔票堆成山壓着呼吸的坎”、“病床是戰場死神在對面”、“規則像狗鏈”、“義氣是砒霜”——如同一柄柄冰冷的投槍,精準地刺中了無數在現實重壓下掙扎、在規則中感到窒息的年輕人的心!
土豆網、優酷網上那些用他側臉照片(不知道誰偷拍的,角度刁鑽,正好突出那道眉骨疤痕)配上那段嘶吼音頻的視頻,點擊量瘋狂攀升。評論區如同沸騰的戰場:
“聽得我頭皮發麻!這才是真實的聲音!”
“規則像狗鏈!太他媽對了!老子在單位天天被那幫孫子用規則壓得喘不過氣!”
“義氣是砒霜…被兄弟坑過的舉手!這哥們兒唱到我心坎裏了!”
“他經歷了什麼?病床?死神?重生?感覺每一句歌詞後面都是血淋淋的故事…”
“那道疤!配上這眼神!絕了!又狠又清醒!”
“求扒!孟雲是誰?有博客嗎?(注:2008年博客盛行)”
“《城市之聲》是吧?訂閱了!跪求這位爺常駐!”
熱度帶來了關注,也帶來了孟雲意料之中的麻煩。
第一個找上門的,是本地一家不入流的娛樂小報的記者。電話打到孟雲那個舊手機上,對方自稱姓趙,語氣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感:
“孟雲同學是吧?我們是《星城娛樂快線》的。看了你在網上的視頻,很有特點嘛!我們想給你做個專訪,挖掘一下你背後的故事。放心,報道出來對你出名很有幫助的!”
孟雲拿着電話,面無表情,拇指習慣性地蹭着眉骨疤痕:“沒興趣。” 聲音冷得像冰。
“哎?別急着拒絕嘛!”對方不死心,“出名要趁早!我們版面很緊俏的!你看你那個朋友劉宇寧,我們就報道了,效果多好!你條件比他更好!那道疤,多有記憶點!我們幫你好好包裝一下…”
“我說了,沒興趣。”孟雲直接打斷,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別再打來。” 說完直接掛斷。
包裝?記憶點?把他當成博眼球的奇觀?做夢!
緊接着,是幾個自稱“獨立音樂制作人”的電話和短信。有的語氣狂熱,聲稱要把他打造成“中國說唱教父”;有的語焉不詳,暗示有“快速走紅的秘密通道”,需要“前期投入”;還有一個更離譜,直接發來一份條款苛刻的“獨家經紀約”,試圖用天花亂墜的未來畫餅套牢他。
孟雲看着那些短信和郵件,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這些人的嘴臉,他前世在單位裏看得太多了。捧高踩低,唯利是圖。他一條沒回,全部刪除拉黑。
真正讓他留意的,是老貓那邊傳來的消息。
“孟雲兄弟,”老貓的聲音在電話裏帶着一絲興奮和凝重,“《聲波閃電》這期爆了!收聽率破了我們台記錄!好幾個大的音樂論壇都在討論!還有…省廣播電台音樂頻道的一個朋友私下問我,對你很感興趣,想問問你有沒有意願去他們那邊做個嘉賓訪談?”
省台?孟雲眼神微動。這倒是個正經平台,影響力遠非《城市之聲》可比。但他沒有立刻答應。
“另外…”老貓的語氣嚴肅了些,“你得有點心理準備。樹大招風。你那歌詞…太鋒利了。‘規則是狗鏈’,‘義氣是砒霜’,這話聽着解氣,但也戳了不少人的肺管子。我這邊接到幾個匿名的…嗯…算是警告電話吧,讓我別播那麼‘負能量’的東西。還有人在網上帶節奏,說你譁衆取寵,販賣痛苦博同情…” 老貓頓了一下,“兄弟,你這把‘聲波閃電’,劈開沉默的同時,也引來了雷啊。”
孟雲安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意外。他抬手,指腹用力地按壓着眉骨的疤痕,仿佛在感受其下細微的痛感。引雷?他早就知道。從他決定把那些被規則和義氣碾碎的痛苦唱出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面對什麼。
“謝謝貓哥提醒。”孟雲的聲音依舊平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省台那邊…容我再想想。” 他需要權衡利弊。更大的平台意味着更大的影響力和潛在收益(無論是金錢還是其他),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審視和更復雜的漩渦。
“行!你心裏有數就好!”老貓鬆了口氣,“《聲波閃電》這個欄目,我給你留着!隨時等你!”
* * *
父親孟軍的病房裏,氣氛是難得的輕鬆。
孟軍靠着床頭,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精神好了很多。他看着孟雲熟練地削着蘋果,蘋果皮連成一條細長的帶子垂下來。馬紅坐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着隔壁床新來的病友家屬有多熱心。
“爸,醫生說恢復得很好,再觀察幾天,穩定了就能出院回家靜養。”孟雲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遞給父親,聲音溫和,“藥按時吃,酒絕對不能碰,飲食聽媽的。”
孟軍接過蘋果,沒有立刻吃,目光落在兒子左邊眉骨那道已經不太明顯的疤痕上,又看看兒子明顯清瘦卻沉穩的臉,沉默了幾秒,才沙啞地開口:“小雲…爸…拖累你了。” 這句話他說過,但此刻說出來,似乎包含了更多復雜的情緒。
孟雲動作一頓,抬眼看向父親,笑了笑:“爸,又說這個。咱家日子會越來越好的。您養好身體,比什麼都強。” 他語氣輕鬆,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馬紅也連忙接口:“就是!老孟你別瞎想!小雲現在可有本事了!你看他朋友那歌多火!咱們小雲…” 她話沒說完,被孟雲一個眼神制止了。關於他在網上的“火爆”和那些爭議,他不想讓父母知道,徒增擔憂。
孟軍看着妻子和兒子,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咬了一口蘋果。那甜脆的滋味在嘴裏化開,他渾濁的眼神裏,翻涌着心疼、愧疚,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這個兒子的敬畏。兒子身上那股沉穩如山、仿佛能扛起一切重壓的氣勢,讓他這個曾經的一家之主,感到陌生又心安。
* * *
城市的另一端。一家煙霧繚繞、裝修老舊的台球廳。
張浩叼着煙,有些煩躁地將一顆花球大力擊出,球撞在庫邊,發出沉悶的響聲,沒進。他煩躁地罵了句髒話。
“浩子,心不在焉啊?”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張浩抬頭,看到白雲龍正俯身瞄準一顆黑八,動作優雅流暢。白雲龍穿着熨帖的休閒襯衫,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眼神卻像平靜的深潭,讓人看不透底細。他是張浩父親礦上某個小領導的兒子,比張浩大幾歲,爲人處世圓滑老練,在他們這個圈子裏是出了名的“會來事”。
“龍哥。”張浩勉強擠出個笑容,“沒啥,就是有點煩。”
“哦?煩什麼?”白雲龍手腕輕抖,黑八精準入袋。他直起身,拿起巧粉慢條斯理地擦着杆頭,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張浩,“還在爲那姓孟的小子?”
張浩臉色一僵,沒吭聲。白雲龍消息太靈通了。
“嘖,網上那視頻,我也看了。”白雲龍放下巧粉,走到張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依舊溫和,聲音卻壓低了些,“眉骨帶疤那小子,對吧?在帝豪讓你下不來台那個。沒想到啊,還是個‘網紅’了?唱得…挺帶勁兒嘛。” 他語氣帶着點玩味,但眼神卻沒什麼溫度。
“媽的!就是條瘋狗!”張浩想起帝豪那晚的羞辱,臉皮發燙,恨恨道,“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在網上瞎嚎幾句,還真有人捧!”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嘛。”白雲龍笑了笑,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慢悠悠地喝着,“不過…浩子,你有沒有想過,這小子蹦躂得這麼歡,背後…是不是有點什麼?”
“背後?”張浩一愣,“他能有什麼背景?就一窮學生!他媽的他爸還在醫院躺着呢!”
“醫院躺着?”白雲龍眼中精光一閃,笑容更深了,“這就更有意思了。一個窮學生,爹重病住院,按道理該焦頭爛額四處借錢才對。可他呢?又是玩說唱,又是上網紅節目…這開銷,不小吧?他那點酒吧駐唱的錢,夠填醫藥費的窟窿?”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油膩的台球桌面上輕輕敲擊着,發出篤篤的輕響。
張浩被他問住了,皺起眉頭。是啊,孟雲那小子,哪來的錢?
“我找人…稍微打聽了一下。”白雲龍湊近張浩,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這小子,路子野得很。前段時間,市面上有一批來路不正的高端顯卡在散貨,量不大,但價格壓得極低。出手的人…手法很幹淨,沒留下什麼尾巴。但有幾個渠道反饋…出貨的人描述,像個學生,挺瘦,左邊眉骨…好像有道疤。”
張浩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顯卡?黑貨?孟雲?!
“龍哥…你是說…他…” 張浩的聲音帶着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噓…”白雲龍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上的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我什麼都沒說。只是覺得…這小子,有點意思。膽子夠肥,路子夠野。帝豪那晚讓你丟了面子,現在又靠着點‘才藝’在網上招搖…浩子,這口氣,你能咽得下?”
張浩的臉瞬間漲紅,眼中閃過一絲怨毒:“咽不下!我恨不得…”
“誒,年輕人,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白雲龍打斷他,語氣帶着長輩般的教誨,眼神卻冰冷如刀,“現在是法治社會。對付這種人…得用腦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他蹦得越高,弱點就越明顯。他那躺在醫院的老爹,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白雲龍拿起台球杆,慢悠悠地走向球桌另一端,聲音飄了過來,帶着一種循循善誘的惡意:
“他不是唱‘病床是戰場’嗎?那就讓他…在真正的戰場上,好好體會一下什麼叫絕望。等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或許,就該我們這些‘講義氣’的兄弟,出場‘幫’他一把了?”
張浩站在原地,看着白雲龍優雅擊球的背影,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但隨即又被一種扭曲的興奮取代。龍哥…果然夠狠!夠陰!
他仿佛已經看到孟雲跪地求饒、任他宰割的畫面!眉骨那道疤?到時候,他要讓孟雲臉上再多添幾道!
台球撞擊的清脆響聲在煙霧彌漫的室內回蕩。白雲龍嘴角噙着那抹萬年不變的溫和笑意,眼神卻落在虛空某處,冰冷而算計。孟雲?一個有點小聰明、敢打敢拼的愣頭青?正好,他缺一把足夠鋒利、又容易掌控的刀。這把刀,似乎自己送上門來了。至於刀會不會反噬?白雲龍輕輕推杆,一顆紅球應聲落袋。在他眼裏,孟雲這種帶着軟肋的“刀”,翻不起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