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清的柔婉嗓音在冰冷的辦公室裏蕩開，像一顆精心打磨過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
“陸總，”她微微蹙着眉，那份擔憂拿捏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則假，少一分則淡，“我知道有些話不該由我來說，但爲了公司，爲了項目……我實在忍不住擔心林染。”
她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依舊慵懶靠在椅背上的林染，帶着一種欲言又止的爲難。
“林染最近的狀態……似乎有些異常。經常在工位上……發呆，或者長時間離開座位。”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每一個字都裹着蜜糖，內裏卻是鋒利的毒針，“交給她的部分工作，也完成得不如以前精細了。我提醒過她幾次，但她好像……並不太在意。”
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裏飽含着對同事的關懷與對公司的憂心：“陸總，我知道林染可能有些……個人情緒，但項目進度不等人。我只是怕她這樣下去，不僅會影響她自己，更會拖累整個團隊。尤其是那份即將提交給董事會的關鍵數據，我真的很擔心……”
句句關心，字字暗箭。她巧妙地將“狀態異常”、“個人情緒”與“關鍵數據”聯系起來，將一顆懷疑的種子，不動聲色地埋進聽衆的心田。
林染仿佛置身事外，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隨意滑動，甚至嘴角還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蘇婉清口中那個消極怠工、不負責任的人與她毫無關系。
只有陸淮舟能感覺到，那環繞在她周身，無形無質卻又確實存在的“領域”——那種強制讓人放鬆、思緒放空的詭異力量——依舊溫柔而固執地彌漫在空氣裏。這領域與他體內殘留的那一絲陌生的、帶着奶香的甜意交織在一起，無聲地嘲笑着蘇婉清這場聲情並茂的指控。
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宣言。
蘇婉清見陸淮舟沉默不語，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前方（她不確定他是在看林染，還是在思考她的話），以爲自己說動了對方，情緒越發投入，眼角甚至泛起了些許溼潤的瑩光。
“陸總，我進公司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把公司當成自己的家一樣看待。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因爲個別人的原因，讓項目的努力付之東流，讓您失望……”她嗓音哽咽，帶着一絲顫音，將一個忠誠員工憂心忡忡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就在她情緒醞釀到頂峰，幾乎要落下淚來證明自己的忠誠與痛心時——
林染忽然抬起了眼眸。
她的動作很輕，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目光先是在蘇婉清那張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臉上短暫停留，像微風拂過水面，未激起半分漣漪，旋即，便穩穩地、精準地定格在陸淮舟深邃的眼底。
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種近乎頑劣的探究，仿佛在問他：你看，這場戲，精彩嗎？
“陸總，”她的聲音依舊帶着那股讓蘇婉清恨得牙癢癢的閒適，清凌凌地響起，打斷了對方即將溢出的哭泣，“您覺得，一個連自己交上來的季度報表，都因爲前後數據矛盾，不得不打回去修改了三次的人，真的有資格在這裏，如此‘關切’地評判別人的‘狀態’嗎？”
一句話，輕飄飄的。
卻像一把精準無比的手術刀，瞬間劃開了蘇婉清精心維持的完美表象。
蘇婉清臉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猛地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臉頰褪去，瞬間一片煞白。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林染，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一個音節。那雙剛才還含着淚水的眼睛裏，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震驚與一絲被戳破秘密的恐慌。
“你……你胡說什麼！”她失聲反駁，聲音卻失去了之前的柔婉，帶着一絲尖銳的破音。
陸淮舟深邃的眼眸裏，極快地掠過一絲什麼。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着，視線在兩個女人之間緩緩流轉。
一個，看似柔弱可憐，言辭懇切，卻句句暗藏機鋒，試圖借刀殺人。
一個，看似慵懶散漫，置身事外，卻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輕描淡寫地甩出一擊致命的證據。
他的目光最終落回林染身上。那個幾分鍾前，還用一杯莫名其妙的奶茶，在他堅固冰冷的世界裏強硬地開辟出一小塊“摸魚”領地，讓他體驗到片刻詭異放鬆的女人。此刻，她正用她那套不按常理出牌的規則，在他的辦公室裏，在他的面前，幹脆利落地反擊着來自另一套規則的攻擊。
那杯已經涼透的奶茶，依舊靜靜地放在他的手邊，杯壁上凝結的水珠蜿蜒滑下。它不再是一杯普通的飲料，而像一個無聲的宣言，一個闖入者留下的印記，宣告着某些固有的、他以爲堅不可摧的規則，已經被悄然打破，甚至……開始被重新書寫。
空氣中，那甜香的奶茶氣息似乎更濃鬱了些，與他的雪鬆冷冽糾纏得難分彼此。
他沒有看驚慌失措的蘇婉清，而是對着林染，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微笑，更像是一種……確認。
“繼續說。”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鋪直敘，聽不出絲毫喜怒，是對蘇婉清說的。可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卻分明牢牢鎖着林染，帶着審視，帶着評估，更帶着一種發現意料之外驚喜的深沉玩味。
仿佛在衡量，在這場由他默許甚至某種程度上親手促成的“研究”裏，這個看似被他困在領域內的“研究對象”，究竟在何時，竟然反客爲主，並且如此迅速地，在他的地盤上，點燃了第一簇如此耀眼的戰火。
而林染，清晰無誤地接收到了他目光裏的含義。
她沒有絲毫怯懦，反而迎着他的視線，回給他一個極淡、卻清晰地烙印着挑釁與某種心照不宣默契的微笑。
看，這就是你“研究”的成果。
蘇婉清站在一旁，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青，像是打翻了調色盤。她看着眼前這對男女之間那無聲的、旁人根本無法插足的氛圍，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嫉恨狠狠攫住了她的心髒。她感覺自己像個拙劣的小醜，所有的表演都在對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陸總，她那是污蔑！我……”她急切地想要辯解，挽回局面。
陸淮舟卻在此刻微微抬了下手，一個簡單的手勢，便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將她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堵了回去。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林染身上，仿佛她才是這場對話唯一的核心。
“數據的事情，我會核實。”他淡淡地說，語氣不容置疑，爲這場突如其來的交鋒暫時畫上了一個休止符。但那話裏的意味，卻讓蘇婉清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核實？他要去核實什麼？是核實林染的指控，還是核實她蘇婉清報表的問題？
林染微微挑眉，對於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意外。她甚至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在柔軟的椅背裏陷得更舒服些，那環繞周身的“摸魚”領域仿佛都因她此刻的放鬆而擴大了幾分。
陸淮舟看着她這副模樣，眼底深處那抹探究的興趣愈發濃烈。
他身體向後，重新靠進寬大的椅背，雙手交疊置於身前，恢復了那個掌控全局的商業帝王姿態，但某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蘇經理，”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冽，“如果沒有其他‘非常重要’的事情匯報，你可以先回去了。”
他刻意加重了“非常重要”四個字，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甩在蘇婉清的臉上。
蘇婉清渾身一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強忍着幾乎要奪眶而出的屈辱淚水，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是，陸總。”
她幾乎是踉蹌着轉身，逃離了這個讓她一敗塗地的辦公室。厚重的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她狼狽的背影。
辦公室裏，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那份微妙的靜謐重新降臨，但這一次，其中躁動的不再是無聲的交鋒，而是一種更加復雜、更加黏稠的東西。
陸淮舟的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描着林染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看來，”他緩緩開口，打破了寂靜，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卻又仿佛藏着驚濤駭浪，“我對你的‘研究’，需要更新評估參數了。”
林染迎上他的目光，眼底那抹躍躍欲試的光芒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
“隨時恭候，陸總。”她輕聲回應，像是一種無畏的邀請，又像是一種自信的宣戰，“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是您的‘研究’進度更快，還是我掀翻的桌子更多？”
空氣中，那抹甜與冷的糾纏，在這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濃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