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似血,透過破舊的窗櫺,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最後幾縷微弱的光斑。王婆子新換來的清粥小菜尚有餘溫,雖依舊簡陋得可憐,但至少幹淨可食。小翠仔細查驗後,蘇小小勉強用了小半碗,一股暖意順着食道緩緩而下,驅散了四肢百骸的部分寒意。
主仆二人剛將碗筷收拾妥當,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與下人們虛浮拖沓的節奏截然不同,每一步都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晰的回響,由遠及近,如同敲在人心尖上。
小翠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手中的抹布應聲落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王、王爺……是王爺的腳步聲!"
蘇小小眸光驟然一凝。皇甫夜?他竟會踏足這個被他視爲污穢之地的院落?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這位名義上的夫君,屈指可數的幾次到來,無不伴隨着冰冷的羞辱和疾言厲色的斥責。看來,昨日的"落水風波"終究還是傳到了他耳中,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也好。蘇小小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正愁沒機會掂量掂量這位"冷王"的斤兩,他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小翠,"蘇小小當機立斷,迅速躺回床上,拉高那床硬邦邦的棉被將自己裹緊,聲音瞬間切換成氣若遊絲的模式,"快去,把屏風挪過來。"
房間角落立着一扇半舊的梨花木屏風,上面的花鳥圖案早已磨損得模糊不清,積了厚厚一層灰。小翠雖滿心疑惑,但對蘇小小的指令已生出本能的信服,她不敢耽擱,連忙使出吃奶的勁兒,將那扇沉重的屏風費力地拖到床前,堪堪擋住了榻上的情形。
幾乎是屏風剛立定的瞬間,門簾便被一只戴着墨玉扳指、骨節分明的大手猛地掀開。一道挺拔如鬆的玄色身影邁入屋內,帶着一股凜冽的寒意,瞬間將本就陰冷的房間溫度又壓低了幾分。
來人正是夜王皇甫夜。他身着玄色暗紋錦袍,玉帶束腰,襯得身形愈發頎長挺拔。面容俊美無儔,眉飛入鬢,鼻梁高挺,一雙薄唇緊抿,本該是極其賞心悅目的容貌,卻因那雙深邃眼眸中凝結的千年寒冰和周身散發出的生人勿近的氣場,讓人不敢直視。他僅僅站在那裏,無需言語,強大的壓迫感便已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他的目光如同冰錐,嫌惡地掃過屋內簡陋到寒酸的陳設,最後定格在那扇礙眼的屏風上,眉頭不悅地蹙起。
侍衛墨羽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緊隨其後,面無表情,眼神卻銳利如鷹,警惕地環視四周。
小翠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撲通"一聲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顫聲道:"奴、奴婢參見王爺!"
皇甫夜連眼角餘光都未曾施舍給地上顫抖的小丫鬟,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屏風之後,聲音冷得能凍結空氣:"怎麼回事?本王親至,竟躲在屏風後面裝神弄鬼?蘇小小,你的規矩學到哪裏去了?"
屏風後,適時地傳來一陣虛弱不堪、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的劇烈聲響,間或夾雜着痛苦的喘息。好半晌,才有一個細弱遊絲、仿佛隨時會中斷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回應:"臣妾……參見王爺。萬望王爺恕罪……並非臣妾故意失禮……實在是病體沉痾,風寒侵體……面目可憎,恐污了王爺聖目……更怕這過了人的病氣……沾染給王爺金貴之軀……那臣妾……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這番話,說得哀婉淒楚,情真意切,將一個自慚形穢、處處爲夫君着想的病弱正妃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任誰都挑不出錯處。
皇甫夜聞言,鼻腔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俊臉上譏諷之色更濃。他今日在宮中,因後院"爭風吃醋、險些鬧出人命"這等不光彩的醜聞,被父皇看似關切、實則敲打地訓誡了幾句,心中本就憋着一股邪火。這一切麻煩的源頭,在他看來,全是這個愚蠢醜陋、還善妒生事的正妃所致!
"病重?"他語帶刻薄,每一個字都像裹着冰碴,"本王怎麼聽說,你落水時倒是‘生龍活虎’,還有力氣拉扯柔兒?如今倒嬌弱得連面都不能見了?蘇小小,你究竟在玩弄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
屏風後的蘇小小心中冷笑連連。果然,心尖肉受了一點"委屈",他就迫不及待地來討公道了。她暗自調整呼吸,讓聲音聽起來更加委屈、茫然,還帶着幾分劫後餘生的惶恐:"王爺明鑑……落水之事,臣妾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腦中一片混沌……只依稀記得是妹妹好心邀臣妾遊園賞荷,臣妾立於池邊……不知怎的腳下突然一滑……便跌了下去……當時水中慌亂掙扎,若有無意間碰撞到妹妹之處……絕非臣妾本意啊……臣妾如今只覺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寒氣鑽心刺骨,能僥幸撿回這條命已是上天垂憐……哪裏還敢有半分其他念頭……"
她絕口不提"被推",只強調自己是"失足滑倒",甚至還將可能存在的肢體接觸歸咎於自己的"無意"和"慌亂"。這番以退爲進,將自己完全置於一個無辜、被動、甚至有些可憐的受害者位置,反而讓咄咄逼人的質問者顯得不近人情。
皇甫夜被她這番軟中帶刺、滴水不漏的話噎得一時語塞。他預想中的場景,是蘇小小要麼如同往日般哭哭啼啼地訴苦喊冤,要麼歇斯底裏地指責蘇雲柔陷害,那樣他便可以順勢斥責她心思惡毒、攀誣他人,坐實她的罪名。可萬萬沒想到,她竟一反常態,不僅沒有絲毫指控,反而將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這讓他蓄滿力道的一拳,如同砸進了一團輕飄飄的棉花裏,無處着力,憋悶得厲害。
他死死盯着那扇隔絕了視線的屏風,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在上面灼出兩個洞來,試圖看穿後面那個女人究竟在搞什麼鬼。記憶裏的蘇小小,見了他不是癡纏討好就是懼怕瑟縮,說話從來語無倫次,何曾有過這般……條理清晰、甚至帶着幾分冷靜算計的時候?
"巧言令色!"皇甫夜壓下心頭那股詭異的違和感,語氣愈發冰寒刺骨,"即便你不是存心,也是因你行事毛躁、不穩重,才惹出這等禍事,平白損了王府清譽!你若肯安分守己待在自己院裏,又何來這許多是非?"
這話已是強詞奪理,蠻橫地將所有過錯都歸咎於受害者。
屏風後陷入了一片沉默,只能聽到壓抑的、細微的呼吸聲。良久,才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那嘆息聲中飽含着無盡的苦澀與認命:"王爺教訓的是……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是臣妾不好……臣妾這副尊榮,本就不該出門惹人嫌惡……只是……只是妹妹一番盛情相邀,言辭懇切,臣妾……臣妾實在不忍推拒,這才……往後,臣妾定當謹記王爺教誨,必定深居簡出,再不敢踏出院門半步,絕不再給王爺增添一絲一毫的麻煩……"
她這番話,看似句句認罪,俯首帖耳,實則字字機鋒。"妹妹盛情相邀"點明了起因,"不忍推拒"暗示了無奈,"深居簡出"更是透着一股心灰意冷、自暴自棄的悲涼。仿佛在說:你看,我都認錯了,我都承諾把自己關起來了,你還要怎樣?
皇甫夜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厭惡蘇小小,厭惡她那張可怖的臉,厭惡她過往癡纏的行爲,但此刻,聽着屏風後那虛弱絕望、卻又隱含鋒芒的回應,他心底深處某個角落,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滯澀與煩躁。這女人……今日言行舉止太過反常!不僅沒有半分往日的癡纏懼怕,反而以一種近乎卑微的姿態,將他所有斥責的理由都堵了回來。這認錯的態度看似誠懇,可爲何聽起來……如此令人憋悶難受?
他想發火,想厲聲呵斥,卻發現面對一個"重病在床"且"態度恭順"的王妃,所有的嚴厲言辭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若傳揚出去,他夜王苛待病中發妻的名聲恐怕就要坐實了。
一直如同背景般靜立一旁的墨羽,雖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但垂下的眼眸中卻快速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訝異。王妃今日的應對……與往日判若兩人。這份突如其來的冷靜與沉穩,竟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王爺都有些無從下手。看來,王爺這趟興師問罪,怕是難以如願了。
皇甫夜僵立在原地,周身散發的寒氣幾乎要將空氣凍結。房間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小翠跪在地上,嚇得渾身抖如篩糠,連呼吸都屏住了,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時間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只是一瞬。皇甫夜終是從牙縫裏生生擠出一句話,帶着一股無處發泄的慍怒:"你……最好牢牢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給本王安心待在院裏養病,若再敢生出事端,攪得王府不寧……" 後面的威脅之語,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還是咽了回去。對一個"病重"且已"深刻認錯"的人放狠話,實在有失身份,也顯得可笑。
他最後冷冷地瞥了那扇屏風一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木質和繡紗,將後面那個讓他首次感到棘手和困惑的女人看個清清楚楚。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一聲蘊含着怒意與不解的重重冷哼,猛地一甩衣袖,轉身大步離去。
"墨羽,走!"
主仆二人來得氣勢洶洶,去得卻也幹脆利落,只留下一室尚未散盡的冰冷威壓,以及跪在地上、幾乎虛脫的小翠。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門之外,小翠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捂着狂跳不止的心髒,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帶着哭腔道:"王妃……王爺、王爺他終於走了……剛才真是嚇死奴婢了……奴婢差點以爲……"
屏風後,蘇小小緩緩坐起身,隨手理了理微亂的鬢發,臉上哪還有半分病弱之態?蒼白的面容上,一雙眸子清亮如寒星,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帶着幾分嘲弄的冷淡笑意。
"走了便好。"她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個三言兩語便將權勢滔天的夜王懟得無言以對、悻悻而去的人,根本不是她。
皇甫夜?不過是個被偏見蒙蔽了雙眼、自負易怒、情緒極易被引導的古代男人罷了。他的憤怒,他的厭惡,在她這位經歷過現代文明洗禮、見慣風浪的毒醫看來,幼稚得可笑,毫無威脅可言。
今日這場隔屏交鋒,不過小試牛刀,略勝一局。至少讓他明白,她蘇小小,早已不是那個可以任他隨意拿捏、搓圓捏扁的可憐蟲了。
而這,僅僅只是她在這異世立足的第一步。她掀開被子,起身下床,步履從容地走到窗邊,目光穿透薄暮,望向皇甫夜離去的方向,眼神幽深而銳利。
解決了惡奴,應付了王爺,接下來,該會會那位始作俑者、她那位表面溫良、內心蛇蠍的"好妹妹"了吧?
蘇小小輕輕撫上自己依舊粗糙泛紅的臉頰,眼中閃過一絲興味盎然的光芒。
她可是,相當期待呢。這場大戲,才剛剛拉開帷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