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司,北衙,天字號密室。
這裏是整個鎮撫司最深、最隱秘的所在。青石爲牆,玄鐵爲門,除了一扇位於頂端、僅容天光投入的窄小氣窗,再無半點與外界相通的孔道。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陳年卷宗的黴味與淡淡的檀香混合的氣息,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陳凡盤膝坐於一張蒲團之上,面前,是一盞孤零零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輕輕跳躍,將他的影子投射在背後堆積如山的卷宗之上,拉扯出扭曲而巨大的輪廓。
門外,兩名氣息悠長的鎮撫司頂尖好手,如雕塑般侍立,他們的存在感若有若無,卻像兩座無法逾越的大山,徹底斷絕了陳凡任何物理脫逃的可能。
這便是陸玄給予他的“便利”。一個看似擁有了極大權限,實則被置於更嚴密監控之下的華美囚籠。
距離“三日之約”的開始,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
這兩個時辰裏,陳凡沒有去碰觸那些足以讓任何文官都頭疼欲裂的卷宗。他只是靜坐,調息,將龍象般若功在體內緩緩運轉,恢復着連日來審訊與對峙所消耗的精力,同時,也將自己的心,沉入絕對的冷靜之中。
他知道,陸玄一定在用某種方式,窺視着這裏的一舉一動。
他表現得越是鎮定,越是胸有成竹,陸玄心中的疑慮與期待就會越重。而這,正是他計劃的第一步。
直到他感覺自己的精氣神都已恢復至巔峰,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再無半分疲憊,只剩下古井無波的清明時,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時機已到。
他伸出手,看似隨意地從懷中取出了那張被他體溫捂熱的,畫着假地圖的薄紙。
這是陸玄檢查過,並允許他帶進來的“私人物品”。在陸玄看來,這或許是陳凡家人一種天真的期盼,又或是一種擾亂視線的伎倆,無傷大雅。
陳凡將紙條在燈火下展開,目光落在背面那兩個清秀的名字——“沐清”之上。他的指尖,在那兩個字上,以一種外人看來毫無規律,實則蘊含着特殊韻律的節奏,輕輕拂過。
這是一種他和蘇沐清在前世便約定好的暗號手法,模仿的是一種名爲“撥弦勁”的內家功夫發力技巧,通過特定的指法與力道組合,可以觸發隱藏的機關。
隨着他最後一根手指的劃過,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那兩個墨字的表面,一層比蟬翼還要纖薄的透明蠟層,在指尖勁力的震動下,無聲地碎裂,化作了幾乎看不見的粉塵。而被蠟層封住的,隱藏於墨跡之下的秘密,終於顯露了出來。
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一行以特殊藥水寫就的淡褐色小字,如同從紙張深處浮現而出,散發着淡淡的蘭草清香。
“真血書,在張伯謙之手。此人好蘭,藏於鬼市‘蘭因閣’。”
短短一句話,卻包含了破局的所有關鍵要素!
目標人物:張伯謙。
關鍵證物:真血書。
人物特征:好蘭。
藏匿地點:鬼市,蘭因閣。
陳凡的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溫柔與贊嘆。
沐清,可卿……她們做到了!她們不僅送來了情報,還用如此天衣無縫的方式,將這足以扭轉乾坤的驚天秘密,送到了這座大夏王朝最森嚴的牢籠之中!
然而,下一刻,這抹溫柔便被更加凝重的思緒所取代。
情報已經到手,可它,卻成了一只被關在籠中的信鴿,無法飛出這片天地。
他身處天牢,一舉一動皆在陸玄的監視之下,如何將這串至關重要的名字與地點,傳遞給外面的祖母,傳遞給正在焦急等待的蘇沐清?
這,才是“三日之約”中,最難,也最致命的一步!
他不能寫信,不能言語,甚至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起懷疑的舉動。
他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一種能讓陸玄,心甘情願地,親自爲他傳遞消息的方法!
陳凡的目光,緩緩移向了身邊那堆積如山的卷宗。
燈光之下,那些泛黃的紙頁,仿佛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宮。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這座迷宮中,爲陸玄,也爲外面的“北風”網絡,鋪設一條通往真相的,唯一的道路。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張已經完成使命的紙條,湊到油燈前,火苗一卷,紙條瞬間化爲飛灰,連同上面所有的秘密,一同消散在空氣中。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了那堆卷宗前。
這些卷宗,記錄了三年前科場舞弊案從案發到審結的所有文書、口供、證詞,以及後續三年來,鎮撫司對此案的所有追蹤調查記錄。其數量之龐大,內容之繁雜,常人窮盡一月也未必能看完。
但陳凡,有過目不忘之能!
他沒有絲毫猶豫,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卷宗,翻開了第一頁。
他的閱讀速度,快得驚人。雙眼如同兩道電光,在字裏行間飛速掃過,一頁頁的內容,被他完整地、清晰地復刻進腦海之中。
時間,在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從黃昏到深夜,陳凡不飲不食,不動如山,仿佛化作了一尊貪婪的雕像,瘋狂地吸收着這三年來所有的信息。
他看到了主犯趙謙的背景,一個頗有才華卻屢試不第的寒門學子。
他看到了涉案官員的名單,從禮部侍郎到地方小吏,牽連甚廣。
他看到了所有人的口供,在鎮撫司的酷刑之下,那些證詞是如何變得“天衣無縫”,最終將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那個從未認罪的趙謙。
漸漸的,一張籠罩在三年前那場科考之上,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清晰。
然而,他尋找的,並非是案件本身的真相。
他要找的,是一個“點”。
一個可以被他利用,被他重新定義,被他巧妙地,與“鬼市”和“蘭因閣”聯系在一起的,微不足道的“點”!
夜色漸深,油燈裏的燈油已經換過一次。
門外守衛的呼吸,依舊平穩悠長,顯示出極好的耐心。
就在此時,陳凡翻閱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他的手指,停留在了一份毫不起眼的副卷之上。
這份卷宗,記錄的是案發後,對所有涉案人員家產、人脈進行清查的記錄。而他手指停留的地方,是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名字。
錢三。
此人,時任貢院的一名雜役,負責考場內的茶水供應。案發後,因被查出收受了考生的一錠銀子,爲其多送了一壺熱水,被以“行止不端”爲由,杖責二十,逐出京城。
在整樁驚天大案中,他連一朵小小的浪花都算不上,只是被大潮卷起的一粒沙塵,卷宗上對他的記錄,也僅僅只有寥寥數筆。
但其中一句話,卻讓陳凡的瞳孔,微微一縮。
“……據其同鄉交代,錢三此人,無甚家資,唯好收集古舊之物,常流連於西城鬼市,以撿漏爲樂……”
鬼市!
找到了!
陳凡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強行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繼續向下看去。在卷宗的末尾,負責調查的校尉,用朱筆批了一行小字。
“此人罪輕,已於德勝門放出,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
好一個不知所蹤!
一個完美的,可以用來承載所有故事的“失蹤者”!
陳凡的腦海中,無數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碰撞,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瞬間成形!
他緩緩地,將這份卷宗抽了出來,又從另外幾摞卷宗中,精準地抽出了另外兩份看似毫不相幹的文書。
一份,是關於主犯趙謙生平喜好的調查記錄。
另一份,則是三年前京城所有知名書畫、古玩店鋪的背景排查檔案。
他將這三份卷宗,整齊地並排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在腦海中,開始編織一個故事。
一個邏輯嚴密,環環相扣,足以讓陸玄這樣多疑的梟雄,都信以爲真的故事!
半個時辰後,他睜開了眼。
眼中,已是一片成竹在胸的澄澈。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冰冷的玄鐵門前,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門外,兩名守衛的呼吸聲,出現了一絲變化。片刻之後,門上一個小小的窺視窗被打開,一雙銳利的眼睛,從外面投了進來。
“何事?”聲音冰冷,不帶感情。
“我要見陸大人。”陳凡的聲音,平靜而有力,“我有重大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