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囚車,在衆人驚懼的目光中,緩緩啓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咯吱”聲,仿佛在碾壓着每一個人的心髒。
蘇沐清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輛車消失在街角的盡頭,她才感覺到,自己緊握的雙拳,指甲已經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陳凡最後那句“去去就回”,如同定海神針,強行穩住了她即將崩潰的心神。
她不能慌,更不能亂。
他是爲了保護她,爲了保護這個家,才選擇從容赴難。而她,作爲他的妻子,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守好後方。
“哼,不自量力!進了鎮撫司,還想‘去去就回’?真是天大的笑話!”一旁,陳康那充滿惡意的聲音響起,他看着囚車消失的方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爹,這下好了,那個廢物總算是自取滅亡了!”
陳仲的臉色卻不像兒子那般輕鬆,他眉頭緊鎖,眼神中帶着一絲凝重與不解。
今天的事情,發展得有些超出他的預料。他本以爲,只要鎮撫司的人一到,亮出“科場舞弊案”這個誰也碰不得的罪名,陳凡那個小畜生,就算不嚇得屁滾尿流,也該是面如死灰,束手就擒。
可他萬萬沒想到,陳凡竟能在那等絕境之下,臨危不亂,甚至反客爲主,一番話不僅點出了此案的致命漏洞,還把自己擺在了道義的制高點上,最後更是以一種近乎傲慢的姿態,主動走進了鎮撫司。
這……這還是那個他印象中可以隨意拿捏的病弱侄兒嗎?
那份從容與自信,讓他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閉嘴!”陳仲低聲呵斥了兒子一句,“事情還沒到最後,不要得意忘形!走,去安和堂,此事必須立刻向老夫人稟報!”
說罷,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依舊站在原地的蘇沐清,眼神中帶着警告與威脅,隨即帶着陳康,快步向內院走去。他必須搶在所有人前面,在老夫人那裏,給這件事定下調子。
看着他們父子離去的背影,蘇沐清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明了許多。
去內院,找祖母。
這是陳凡給她的指令。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鬢發,挺直了腰背。原本因驚懼而略顯蒼白的俏臉上,此刻已是一片冰霜般的堅定。她不再是那個初嫁入侯府,對未來感到迷茫無助的蘇家孤女,她是陳凡的妻子,安國侯府的少夫人。
她沒有絲毫遲疑,轉身,邁開腳步,朝着安和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同情,有憐憫,有幸災樂禍,更有避之不及的疏遠。在他們看來,大少爺被鎮撫司帶走,等同於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這位剛剛入門三天的少夫人,恐怕轉眼就要變成寡婦了。
蘇沐清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見到祖母,將陳凡的話,一字不差地轉達到。
……
安和堂。
檀香嫋嫋,沁人心脾。
年過花甲的老夫人,正手持一串紫檀佛珠,閉目盤坐在軟榻上,神情肅穆。她身旁,侍立着一個同樣上了年紀,神情恭謹的老嬤嬤。
堂下的氣氛,卻有些壓抑。
陳仲正唾沫橫飛地講述着剛才發生的事情,當然,在他的描述中,陳凡的據理力爭,變成了死不認罪的狡辯;陳凡的從容自信,變成了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狂妄。
“……母親,您是沒看到啊!那鎮撫司的張指揮,拿出禮部侍郎趙謙的血書爲證,已經是鐵證如山!可凡兒他,他非但不認罪,還當衆頂撞鎮撫司命官,言語間,甚至將整個安國侯府都拖下了水!兒子當時怎麼勸都勸不住啊!”
陳仲一臉的痛心疾首,仿佛真的是爲陳凡,爲整個家族的前途命運而擔憂。
“是啊,祖母!”陳康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大哥他太沖動了!鎮撫司是什麼地方?他這樣硬頂,豈不是自尋死路?依孫兒看,咱們現在應該做的,是立刻與他劃清界限,免得整個侯府都被他牽連啊!”
父子二人一唱一和,目的只有一個:讓老夫人徹底放棄陳凡,最好是立刻上書宗人府,將陳凡從族譜中除名,這樣一來,他陳仲一脈,便能名正言順地繼承爵位。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不疾不徐地捻動着,她沒有睜眼,也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到他們的聒噪。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通報聲。
“老夫人,大少夫人求見。”
“讓她進來。”老夫人的聲音響起,蒼老,卻中氣十足。
陳仲父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冷笑。他們正愁找不到機會敲打這個新媳婦,沒想到她自己送上門來了。
蘇沐清緩步走進安和堂,對着上首的老夫人,盈盈一拜。
“孫媳蘇沐清,見過祖母。”
她的聲音清冷而平穩,沒有一絲哭哭啼啼的慌亂,這讓陳仲父子都感到有些意外。
“起來吧。”老夫人終於睜開了眼,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門口的事,我已聽你二叔說過了。你來,可是有什麼要補充的?”
蘇沐清站直身體,不卑不亢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緩緩開口:“回祖母,二叔所言,與孫媳所見,頗有出入。”
“哦?”老夫人眉毛一挑,來了興趣。
陳仲臉色一沉,喝道:“沐清!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還會當着母親的面,說謊不成?”
蘇沐清沒有理會他,只是專注地看着老夫人,將剛才在門口發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她沒有添加任何主觀的評判,只是客觀地陳述事實,尤其是陳凡那番關於“病弱之軀,何以行驚天大案”的邏輯質問,她更是說得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夫君言,他身爲安國侯府嫡孫,絕不容人無端構陷,玷污陳家門楣。他並非囚犯,而是主動配合鎮撫司調查,以證清白。他讓孫媳轉告祖母,請您老人家寬心,他,只是去去就回。”
當最後那四個字從蘇沐清口中說出時,整個安和堂,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陳仲父子的臉上,寫滿了錯愕與荒唐。
去去就回?
他當鎮撫司是他家後花園嗎?
老夫人的眼中,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她死死地盯着蘇沐清,仿佛要從她的臉上,看出這句話的真僞。
“他當真……是這麼說的?”老夫人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孫媳不敢有半句虛言。”蘇沐清的回答,斬釘截鐵。
老夫人沉默了。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停止了轉動。
她在思考,在權衡。
陳仲見狀,心中大急,連忙道:“母親!您可千萬別信這婦人之言!陳凡那是在說大話,在自欺欺人!趙謙的血書是鐵證,他這次是在劫難逃了!我們若是不當機立斷,與他切割,等到鎮撫司查抄家門的那一天,就一切都晚了啊!”
“是啊祖母!”陳康也急忙附和,“爲了一個廢物,搭上我們整個安國侯府,不值得啊!”
“廢物?”
老夫人猛地睜開雙眼,一道凌厲如刀的目光,瞬間射向了陳康,嚇得他渾身一哆嗦,連忙閉上了嘴。
“一個能當着鎮撫司指揮官的面,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將對方問得啞口無言的人,是廢物?”
“一個身陷絕境,卻依舊能說出‘去去就回’這等豪言壯語的人,是廢物?”
“一個能讓新婚三日的妻子,在他蒙難之後,非但不哭不鬧,反而能爲他奔走,爲他據理力爭的人,是廢物?”
老夫人一連三問,聲色俱厲,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抽在陳仲父子的臉上,讓他們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她緩緩從軟榻上站起身,在老嬤嬤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到堂中。
她先是看了一眼面色慘白的陳仲,眼神中充滿了失望:“仲兒,這些年,你掌管着府中庶務,看來,是把心思都用在了賬本上,卻把一個做人的格局,給越做越小了。”
隨即,她又看向蘇沐清,那嚴厲的目光,漸漸化作了一絲難得的溫和與贊許。
“好孩子,你很好。”她輕輕拍了拍蘇沐清的手,“陳家有你這樣的媳婦,是凡兒的福氣,也是我陳家的福氣。”
一句簡單的誇贊,卻讓蘇沐清瞬間紅了眼眶。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委屈、驚懼和壓力,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祖母……”
“什麼都別說了,我心裏有數。”老夫人打斷了她的話,轉過身,重新看向陳仲,聲音恢復了冰冷與威嚴。
“傳我的話。”
“第一,從今日起,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議論世子之事,違者,家法處置,發賣出府!”
“第二,仲兒,你立刻備上一份厚禮,親自去一趟英國公府,就說我說的,我老婆子想念張老夫人了,請她明日過府一敘。”
“第三,福伯!”老夫人揚聲道。
一直候在門外的福伯,立刻快步走了進來:“老奴在。”
“你立刻持我的手令,去賬房支取一萬兩銀票。然後,去一趟北城‘萬通錢莊’,找他們的劉掌櫃。告訴他,我要買一個消息——三年前,科場舞弊案,禮部侍郎趙謙在鎮撫司大獄中,留下的那封血書的全部內容,以及……是誰,將這封血書,重新翻了出來!”
老夫人一條條指令下達,條理清晰,直指要害。
英國公府,是當朝太後的娘家,勢力龐大。
萬通錢莊,表面是商號,實則是京城最大的情報販子,只要給得起錢,沒有他們買不到的消息。
陳仲聽完,臉色徹底變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母親非但沒有放棄陳凡,反而要動用家族積攢多年的人脈和財力,去救他!
“母親!不可啊!”他失聲叫道,“爲了一個陳凡,動用英國公府的人情,還去碰萬通錢莊那種地方,這……這代價太大了!萬一……”
“沒有萬一!”老夫人厲聲打斷他,一雙老眼中,閃爍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你以爲,這僅僅是沖着凡兒一個人來的嗎?你錯了!”
“這背後的人,是要借着三年前的舊案,徹底搞垮我安國侯府!凡兒,只是他們打開的一個缺口!今日我們若退了一步,明日,他們便會踏平我陳家的大門!”
“唇亡齒寒的道理,你都不懂嗎?!”
老夫人的話,如同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在了陳仲的身上,讓他瞬間清醒,也瞬間感到了無邊的寒意。
是啊……他只想着奪爵,卻忘了,一旦安國侯府這艘大船沉了,他這個二爺,又算得了什麼?
“我……我明白了……”陳仲的聲音幹澀,冷汗,已經浸溼了他的後背。
“明白就快去辦!”老夫人揮了揮手,臉上露出一絲疲憊,“都退下吧。沐清,你留下。”
陳仲父子如蒙大赦,不敢再多言半句,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安和堂,只剩下老夫人、蘇沐清和那位老嬤嬤。
老夫人重新坐回軟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她看着蘇沐清,輕聲說道,“凡兒他……這次怕是捅了天大的簍子了。不過你放心,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就絕不會讓他一個人,去面對這滿朝的風雨。”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與年齡不符的銳利與決絕。
“京城的這潭水,又要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