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些陪伴像畫室的柔光,不刺眼,卻能把每個笨拙的筆觸,都烘得暖暖的。

大四那年,我被林小滿拽着去美術樓的畫室當“模特”。她學油畫,正趕畢業設計,說“需要個安靜的參照物”,而我——中文系的“書呆子”,恰好符合她“能一動不動坐兩小時”的要求。美術樓三樓的畫室成了我們的常駐地,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氣中飄着鬆節油和顏料的味道,安靜得能聽見畫筆劃過畫布的沙沙聲。

林小滿這人平時大大咧咧,一畫起畫來就像變了個人。馬尾辮歪在腦後,鼻尖沾着點油彩,眼睛瞪得圓圓的,盯着畫布時連眨眼都嫌浪費時間。她的畫架上總擺着三樣東西:一支磨得只剩半截的炭筆,一塊用了一半的調色板,還有個印着向日葵的保溫杯,裏面永遠裝着熱可可。

我的任務很簡單:坐在窗邊的木椅上,盡量保持不動,偶爾在她卡殼時遞塊橡皮,順便觀察畫室裏的動靜。畫室裏常駐的除了我們,還有個叫陸沉的男生。他是油畫系的研究生,在畫室做助理,負責整理畫材、修補畫架,偶爾幫老師看班。

陸沉話很少,總是穿着沾滿油彩的舊衛衣,戴着副黑框眼鏡,低頭整理畫材時,額前的碎發會遮住眼睛。他做事格外認真:洗畫筆時會把顏料沖得幹幹淨淨,擺畫架時會用水平儀調平,連削鉛筆都削得長短一致。林小滿總說他“像台精準的機器,連呼吸都有規律”。

第一次注意到他們的互動,是某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林小滿正對着畫布發愁,手裏的畫筆在調色板上戳來戳去,把藍色和黃色攪成一團髒綠。“完了完了,”她抓着頭發直跺腳,“這光影怎麼調都不對,向日葵的花瓣都像蔫了似的!”

我正想安慰她,就看見陸沉抱着一摞畫框從儲藏室出來,路過她的畫架時停了下來。他沒說話,只是彎腰從工具箱裏拿出支幹淨的扇形筆,蘸了點檸檬黃,在她的調色板上輕輕抹了一下,又蘸了點白色,和黃色混在一起,調出一種透亮的暖黃。

“試試這個。”他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畫室的光,“陽光照在花瓣上,邊緣會泛白,別加太多藍。”

林小滿愣了一下,接過筆蘸了顏料,往畫布上一抹。原本蔫蔫的花瓣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陽光吻過,透着鮮活的暖意。“哇!陸沉你太厲害了!”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剛才的沮喪全沒了。

陸沉“嗯”了一聲,轉身繼續搬畫框,耳根卻悄悄紅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偷偷樂:這台“精準的機器”,原來也會有“程序外”的波動。

畫室的日子像幅慢慢鋪展的油畫,安靜又有層次。陸沉每天都會提前半小時來,把林小滿常用的顏料擺出來:鈦白放在最順手的位置,檸檬黃擠在調色板的角落,連鬆節油都幫她倒進小瓷杯裏,不多不少剛好夠用一天。林小滿畫累了,會把保溫杯遞過去:“陸沉,你幫我續點熱水唄,你手長,夠得着飲水機。”陸沉會接過杯子,續滿熱水後放在她的畫架旁,杯柄永遠朝着她順手的方向。

他們的交流總帶着點“藝術生的含蓄”。林小滿會舉着畫筆問:“你說這朵向日葵的陰影,用赭石還是熟褐?”陸沉會站在她身後看半天,手指在空氣中虛虛地比劃:“加一點土黃,暖一點,像你杯子上的顏色。”林小滿會把畫壞的草稿紙疊成小船,塞給陸沉:“給你當書籤,比你那破布條好看。”陸沉會紅着臉接過來,夾在他的素描本裏,連邊角都壓得平平整整。

我成了他們的“背景板”,卻看得最清楚。陸沉整理畫材時,目光總會不自覺地飄向林小滿的畫架;林小滿畫向日葵時,總會在花瓣的陰影裏藏一點陸沉衛衣的灰色;陸沉幫林小滿扶畫架時,手指會輕輕避開她的手,卻在碰到她的袖口時,指尖微微發燙;林小滿給陸沉遞畫紙時,會故意把紙角折個小三角,而陸沉每次都會把三角撫平,像在收藏什麼秘密。

轉折發生在一個陰雨天。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雨,畫室裏的光線很暗,林小滿對着畫布愁眉苦臉,畫筆在手裏轉來轉去,就是落不下去。她的畢業設計主題是“暖陽”,可陰雨天裏,連調色板上的顏料都透着股冷意。

“畫不出來。”她把畫筆一扔,泄氣地坐在地上,抱着膝蓋發呆,“向日葵沒有陽光怎麼畫?我肯定畢不了業了。”

陸沉正在角落裏洗畫筆,聽見聲音走過來,蹲在她旁邊。“別着急。”他從口袋裏摸出個小小的手電筒,打開放在畫架旁,暖黃的光束剛好照在畫布上,“你看,光不一定非要來自窗外。”

他撿起畫筆,蘸了點鈦白和檸檬黃,在畫布的角落輕輕點了幾筆:“這裏加幾束光,像手電筒照的,向日葵就會朝着光的方向長。”

林小滿看着畫布上的光斑,眼睛慢慢亮了。“對哦!”她猛地站起來,搶過畫筆,“向日葵是追光的,不管光從哪兒來,它都會朝着亮的地方長!”

那天陸沉沒走,陪着林小滿畫到深夜。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幫她扶着台燈,暖黃的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溫馨的剪影。林小滿畫得投入,連陸沉悄悄幫她續了三次熱水都沒發現;陸沉看得專注,連林小滿把顏料蹭到他的衛衣上,都沒舍得擦掉。

深夜離開畫室時,林小滿突然想起什麼,從畫架後摸出個小盒子遞給陸沉:“給你的,謝你幫我想主意。”盒子裏是枚向日葵形狀的胸針,是用易拉罐的鋁皮剪的,邊緣被砂紙磨得很光滑,上面用金色的顏料塗了紋路,花心處還點了點紅色,像藏着顆小小的太陽。

“你……你別嫌棄,我手笨。”林小滿臉頰有點紅,聲音輕輕的。

陸沉捏着胸針,指尖在花瓣的紋路上來回摩挲,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很好看,比我見過的任何胸針都好看。”他把胸針別在衛衣的領口,對着走廊的鏡子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從那天起,畫室的光影好像變得更暖了。

陸沉不再只幫林小滿整理畫材,會在她畫累時,給她講大師的故事:“梵高畫向日葵時,精神狀態也不好,但他總能在畫裏找到光。”林小滿不再只畫向日葵,會偷偷畫陸沉的背影:他蹲在地上洗畫筆,陽光落在他的發梢;他站在窗前整理顏料,手指在瓶罐間穿梭;他戴着那枚向日葵胸針,低頭看她的畫,嘴角噙着淺淺的笑。

他們的畫裏開始出現彼此的痕跡。林小滿的向日葵田裏,多了個扶着台燈的模糊人影;陸沉的素描本裏,多了個扎着馬尾辮的女生,舉着畫筆對着畫布發呆,鼻尖沾着油彩。有一次我翻陸沉的素描本,發現最後一頁畫着枚向日葵胸針,旁邊用鉛筆寫着:“畫室裏最好的光,是你眼裏的亮。”

畢業設計展開展前一周,林小滿突然陷入了“瓶頸期”。她總覺得畫裏少了點什麼,對着畫布愁眉苦臉,把之前畫的向日葵改了又改,連鈦白顏料都用掉了半管。“就是感覺不對,”她把畫轉向我,“你看,光有了,向日葵也有了,可就是……不夠暖。”

我還沒開口,陸沉就走了過來,手裏拿着個小小的噴壺。他對着畫布輕輕噴了點水,水汽在顏料上暈開,原本清晰的邊緣變得柔和起來。“暖不是亮,是融。”他站在林小滿身後,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點了點,“像陽光融在花瓣裏,顏料也要融在一起。”

林小滿的手頓了一下,臉頰瞬間紅了,卻沒躲開。她按照陸沉說的,把暖色顏料輕輕暈開,原本生硬的筆觸變得柔和起來,整個畫面像被溫水泡過,透着融融的暖意。“真的暖了!”她驚喜地抬頭,鼻尖差點碰到陸沉的下巴。

陸沉看着她眼裏的光,突然伸手,輕輕拂掉她鼻尖的油彩,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顏料。“嗯,”他聲音有點啞,“因爲你畫的時候,心裏有光了。”

林小滿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低頭繼續畫畫,手卻在微微發抖,連畫筆都差點掉在地上。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着他們的影子被台燈的光拉得很長,在畫布上輕輕交疊,忽然覺得,畫室裏的光從來都不只是陽光和台燈的光。那些藏在顏料裏的關心,融在筆觸裏的心意,還有此刻空氣中流動的溫柔,都是更暖的光,能把最笨拙的筆觸,都烘得軟軟的。

畢業設計展開展那天,我和陸沉一起去看林小滿的畫。她的《暖陽》掛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一大片金黃的向日葵田,陽光從上方灑下來,把花瓣照得透亮。田埂上站着個模糊的人影,手裏舉着盞小小的台燈,暖黃的光束落在最近的一朵向日葵上,花瓣朝着光束的方向微微傾斜。畫的角落有行小字:“追光的不只是向日葵,還有我。”

“畫得真好。”陸沉站在畫前,眼睛亮得像落了光,“比我想象的還要暖。”

林小滿從人群裏跑過來,手裏拿着兩罐汽水,遞給我們:“你們覺得……能拿獎嗎?”

“肯定能。”陸沉接過汽水,拉環“啵”的一聲彈開,“因爲畫裏有光,還有……”他頓了頓,看向林小滿,聲音清晰又溫柔,“還有追光的人。”

林小滿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卻笑着說:“那追光的人,能邀請你一起看畫展嗎?”

“榮幸之至。”陸沉的嘴角彎成了好看的弧度,他把那枚向日葵胸針摘下來,別在林小滿的帆布包上,“這樣,你走到哪兒,都帶着光。”

我站在旁邊,看着他們站在畫前,影子被展廳的燈光拉得很長,緊緊靠在一起,心裏忽然明白,畫室裏的光影碎片從來都不只是顏料和光的組合。那些沒說出口的指點,藏在胸針裏的心意,融在筆觸裏的心動,還有此刻眼神裏的溫柔,都是更動人的光影,會留在畫裏,留在記憶裏,永遠都帶着暖暖的溫度。

後來林小滿的《暖陽》拿了畢業設計一等獎,陸沉幫她把畫送到美術館展出。他們倆畢業後都留在了美院,陸沉成了畫室的老師,林小滿開了家小小的畫室,教小朋友畫向日葵。畫室的牆上掛着那幅《暖陽》的復制品,角落裏放着盞舊台燈,和陸沉的那枚向日葵胸針。

有次我去看他們,林小滿正在教小朋友調色,陸沉站在她身後,幫她扶着顏料盤,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們身上,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永遠畫不完的畫。林小滿的鼻尖還是沾着油彩,陸沉的衛衣上還是有洗不掉的顏料印,可他們看着彼此的眼神,比畫裏的陽光還要暖。

“你看,”林小滿舉着小朋友的畫給我看,畫上是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旁邊畫着兩個小人,一個舉着畫筆,一個扶着台燈,“孩子們都說,這是追光的向日葵和守光的人。”

陸沉從畫架後走出來,手裏拿着枚新的胸針,是用金色的黏土捏的,比之前那枚更精致。“給你的。”他把胸針別在我的外套上,“謝你當那麼久的背景板。”

我看着胸針上的向日葵,忽然想起在畫室當模特的日子:林小滿對着畫布發愁的樣子,陸沉悄悄幫她擠顏料的動作,陰雨天裏那盞暖黃的台燈,還有畫裏藏着的人影和心意。原來有些陪伴真的像畫室的柔光,不必耀眼,不必熾熱,只要安安靜靜地在那裏,就能把每個笨拙的瞬間都照亮,把每份小心翼翼的心動都烘暖,讓追光的人永遠不會迷路,讓守光的人永遠不會孤單。

離開畫室時,夕陽正透過窗戶灑進來,把地板染成溫暖的金色。林小滿和陸沉站在畫架旁,一起收拾顏料,笑聲順着光影飄出來,像首輕快的歌。我摸了摸外套上的向日葵胸針,忽然覺得,那些留在畫室裏的光影碎片,早已拼湊成了最完整的故事——關於光,關於陪伴,關於兩個年輕人在畫裏畫外,都找到了屬於彼此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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