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片由小人兒們構築的溫馨村落，已然有三日時光。馬車輪碾過的不再是鬆軟沙壤，而是更加厚實的黃土地。稀疏的喬木開始取代低矮耐旱的灌木，它們孤零零地矗立在起伏的緩坡上，落下片片聊勝於無的蔭蔽。
這裏高草茂密，幾乎齊腰深，隨着永不止息的風形成連綿的浪涌，發出沙沙的、令人困倦的聲響。不過較於之前那片死寂的荒原，也總算多了些生機。
芝士的步伐愈發穩健，它頗爲享受這起伏不大，草料更多的土地。“哥哥，這個寫的怎樣。”奈德拉從後車探出半個腦袋，將寫有自己姓名的書頁遞給貝納爾，這次不再是歪歪斜斜的錯字，而是十分工整還有點花體的〖奈德拉·奧古斯特〗幾個字。
“小奈真是天才呢。”貝納爾笑着揉揉小惡魔腦袋，他算是知道惡魔的學習能力有多強了，僅用兩天斷斷續續的練習就到了這種程度。
奈德拉自滿的笑了笑，她從後車鑽到貝納爾身旁，翹起二郎腿，舒坦的枕在他大腿上。天空中雲朵緩慢的挪動，小惡魔潔白的長發柔順的鋪散開來，她發梢拂過貝納爾手背，自己擺弄着對方外套的扣子。“去往於斯屈爾達的路上~大雨傾盆~”她清唱着。
“這是什麼歌呀。”貝納爾握住了小惡魔那只手，她要再擺弄幾下，自己的扣子就要掉下來了。
“朋友從人間回來時給我唱過的歌哦，很好聽吧。”她繼續輕輕哼着曲調。
“小奈的朋友是在人間當差嗎。”貝納爾覺得曲調還蠻有異國風味的。
“是咯。她還是大官呢。”奈德拉說着，“上次見面是八十年前叭。”
“其實我很好奇一件事來着。”貝納爾擺弄着奈德拉的小手說：“小奈是怎麼來人間的呀。我記得露絲國那邊才有隧道。”
“偷渡啦。”奈德拉咧嘴一笑，她好像對自己的所作所爲感到頗爲自豪。“要去人間可是得開證明，且經過王庭審批的，但小奈會自己〖開門〗哦。”
“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啊……”
“哎呀，哥哥天天不是擺弄頭發就是手的。”奈德拉將手抽回來，“就這麼喜歡小奈嘛。”
“是吧。”貝納爾又將手伸向她呆毛。“應該是的。”
奈德拉臉瞬間紅到耳根，她立刻用有點慘白的雙手捂住自己小臉，一聲不吭的消化剛剛的話。
芝士忽然打了個響鼻，耳朵動了幾下，步伐也稍稍放緩，似乎在警惕着什麼。貝納爾也抬起頭，他坐直身體，目光投向右前方一片較爲茂密的草叢。那裏的草葉在不規則地晃動，似乎有什麼體型不小的東西正在其中移動。
貝納爾拉住繮繩讓芝士停下，然後對小惡魔說：“我包裏有杆燧發槍，小奈去拿一下。”他篤定了那是個大型動物，打算給自己和小惡魔加個餐。
奈德拉立刻坐起身子，兩眼放光的說：“早想看看人類的火器啦！”她馬上鑽進後車，一頓翻找後又回到貝納爾身邊，滿臉嫌棄的將那杆槍提溜到他面前，“哥哥你說的就是這玩意嗎…”
那確實是燧發槍，只不過是小了些的單手持握版本。或者說比正經的單手版還要小些。“欸，我能把這個藏起來過列車安檢已經很不容易啦…”
“這能打死什麼呀……”奈德拉將小的可憐的彈丸和火藥瓶都遞給貝納爾，隨後看對方一點也不熟練的填裝，灑火藥，扳動擊錘。
等這一切準備好時，草叢簌簌作響，一個身影猛地從中鑽了出來。那是位姑娘，若只看外表，大概才十五六歲左右。她身着一套頗具異域風情的實用獵裝，由皮革與耐磨的布料拼接而成，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耐看且矯健的身材。
她的膚色是十分健康的小麥色，其面容姣好，鼻梁挺拔。一頭濃密的黑色長發被簡單地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垂落在額前。
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那雙眼睛，如熔化的黃金般明亮的豎瞳，正警惕地掃視過來，最終定格在貝納爾和奈德拉身上，看了片刻還不同步的眨了眨。
貝納爾微微一怔。這雙眼睛的特征他再熟悉不過。是埃塔尼斯，契約惡魔。
“啊呀，伊爾迪茲。”奈德拉很平靜的說出了對方的名字，看來是她認識的惡魔。
那位伊爾迪茲似乎也確認了奈德拉的身份，她緊繃的肩膀明顯放鬆下來，騎着馬快步來到馬車旁。她面無表情的開口，聲音低沉而略帶沙啞，與奈德拉那可愛俏皮的聲音正好相反。“小白毛，你也在人間呢。”
“小白毛…”貝納爾沒有繃住，直接笑出了一聲。氣的奈德拉直接掐了他胳膊一下。“抱歉……”
“你在這幹嘛呢。”奈德拉又重新躺回貝納爾腿上，她顯然對這種相遇沒什麼興趣。
“爲帕迪沙獵龍。有條飛龍屢次劫掠魯姆控制的邊境地帶。”伊爾迪茲臉上幾乎浮現不出什麼表情，這與貝納爾剛遇到的奈德拉一模一樣，他不禁想問是不是所有惡魔都這樣子，趁兩只惡魔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時，他偷偷將槍藏在身後，接着仔細比對了兩人的容貌，伊爾迪茲比起奈德拉來說更成熟點，也更高些，不過那只是相對的。
伊爾迪茲看向正打量自己的貝納爾，突然有了些興致的問：“這是什麼人。”
“阿莫圖斯。”奈德拉說着還伸出手拉住了貝納爾的手腕晃晃。
“你的？”伊爾迪茲挑起眉毛來，語氣裏有些許的不可置信。
“不然嘞。”奈德拉似乎對這場偶遇缺乏更多興致，懶得再理伊爾迪茲。
伊爾迪茲不同步的眨眨眼，然後策馬更靠近了些，幾乎與馬車並行。她騎術精湛，坐騎的步伐與芝士保持着一致的節奏。“你的名字。”她看向貝納爾，言簡意賅地發問。
“貝納爾…艾拉克。”貝納爾感覺自己正在經歷着新朝廷的人口登記，他十分不自在，但這種事早晚要發生，也許在剛才或幾秒後，祖國就被並入琺琅西亞了。
伊爾迪茲不再說話，她凝視了貝納爾片刻，最後將所有已知信息濃縮成一句話：“生活在西邊的異教徒，你們要去南部找妹妹是嗎。”
“哈？你們惡魔怎麼見面就讀心啊。”貝納爾一下就坐直了身子，他很討厭自己被看透的感覺，簡直毫無隱私可言。“難道你在魯姆也會這樣讀帕迪沙的心嗎…”
“當然。”伊爾迪茲理所當然的說，“我們掌握着帕迪沙的廢立。”
“這麼看來你身居高位啊……是維齊爾嗎？”貝納爾倒是知道有權臣可以掌握君主廢立之事，不過接下來伊爾迪茲的回答倒是出乎他意料。
“不，我是加尼沙裏軍團的一員。”伊爾迪茲說着便稍稍挺起胸膛，雖然她依舊面無表情，但仍能感受到她爲之自豪。“誠然也是帕迪沙的心腹。”
“禁軍繼承法呀……”
馬車在突然猛的震了下，大概是壓到了塊裸露在外的岩石，貝納爾藏在背後的那杆燧發槍隨着震動，啪嗒一聲落在座位上，他尷尬的笑了笑。
伊爾迪茲稍稍皺了眉，“我讀過你的心，知道你拿出槍只是自衛，藏起槍是怕尷尬。”她覺得人類實在是不夠坦誠，倘若有什麼便說什麼，世上也許就沒有那麼多意外與煩心事了。
“哥哥，你不嫌她煩嗎。”奈德拉爬起身來，“咱們別理她了，讓她自己離開吧。”她說着就鑽進後車，準備美美的睡上一覺。
“可能她今天心情不好……”貝納爾向後車裏看了眼，無奈的嘆口氣。
“她一直這樣。”伊爾迪茲絲毫沒有被奈德拉的態度影響自己，“我習慣了。”她稍稍勒住自己那匹黑馬，與後車平行後，拍了拍車棚，“要不要和我去獵龍？龍肉很好吃。”
後車瞬間傳出一陣撲騰聲，小惡魔掙扎着爬起來，半個身子探出來，兩眼放光看向伊爾迪茲，“你當真不騙我。”她指的是龍肉是否美味。
“不知道，但我是這樣猜測的。”伊爾迪茲面部沒有分毫波動的豎起大拇指，她甚至懶得去撒個謊哄哄奈德拉。“畢竟烤蛇肉就很香。”
“這是怎麼聯系到一起的…”貝納爾小聲嘀咕着。
伊爾迪茲的目光在奈德拉和貝納爾之間移動，她那熔金般的豎瞳裏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剛才提出獵龍建議的並不是她。
風掠過齊腰的高草，發出持續的沙沙聲，幾片雲影緩慢地滑過天際。
在權衡了可能的損失和龍肉到底好不好吃後，奈德拉才緩緩的說：“要是龍肉不好吃，我就宰了你。”
伊爾迪茲臉上浮現出尤爲顯眼的、十分自信的笑容，她似乎在嘲笑着小惡魔，“好啊，差等生。”
“你可真煩人……”如伊爾迪茲早就習慣了奈德拉一樣，小惡魔似乎也早就習慣喋喋不休，且講話沒有任何收斂的她了。
健碩的黑馬與芝士並排而行，車輪碾過石塊，高草拂過馬腹與車輪，沙沙聲不絕於耳。伊爾迪茲的嘴從遇見奈德拉與貝納爾開始便沒停下過，她滔滔不絕的講着自己在加尼沙裏軍團的事，比如皇位繼承人如何用黃金收買軍團、四五十年前的戰爭經歷、以及魯姆的首都是什麼樣等等……
“爲什麼伊爾迪茲小姐會一個人出來獵龍呢。”貝納爾已經聽的有些麻木，他幾乎是無意識的問着。
“因爲我很強。而且一個人接下旨意，就不用把得到的賞賜分給別人。”伊爾迪茲平靜的像在陳述事實。“我們現在聊聊龍的事吧，邊境的居民和士兵們說它通體爲棕色，大概有十三四米長。”
“我倒是知道飛龍喜歡棲息在山洞裏，它們會選擇高山或開闊地帶保障視野……”貝納爾說着就望向那座輪廓愈加清晰的，不生任何草木的高山。“我感覺要是這附近真有龍，也只在那築巢了。我們可以在附近找個地方等會兒，太陽落山之前龍通常會回巢。”
旅程繼續伊爾迪茲不間斷的分享自己的人生經歷，以及奈德拉偶爾的打斷中繼續。貝納爾逐漸習慣了這位加尼沙裏的講話方式，過於直白到缺乏情緒波動，信息密度極高。她幾乎不會主動詢問自己的事，仿佛初次見面時那番讀心已經讓她掌握了全部所需信息，再無好奇的必要。這反而讓貝納爾鬆了口氣，畢竟誰也不喜歡時刻被窺探內心。
他們在日落之前抵達了山腳下地勢略有起伏的丘陵地帶，這裏的樹木更加稀疏，岩石裸露更多，風也似乎更大些。
伊爾迪茲忽然勒停了馬，抬手示意停車。她微微仰頭，熔金的豎瞳收縮，仿佛在空氣中捕捉着什麼無形的信息。
“哎呀好臭呀。”奈德拉從後車鑽出來，她剛剛睡醒，眼角還有幾滴打哈欠產生的淚。
“有股腐臭味，大概是那邊。”伊爾迪茲伸手指向他們左前方的高草叢，貝納爾眯起眼睛看去，發現伊爾迪茲指向的草叢有不少蠅蟲聚集。
“我要去看看。”伊爾迪茲不再說什麼，率先策馬朝着風向來源走去。
貝納爾輕輕抖動繮繩，芝士有些恐懼，但它還是跟了過去。繞過幾塊巨大的岩石，眼前的景象讓貝納爾胃裏一陣翻騰。
在一片被什麼巨物壓倒的高草之間，散落着大量新鮮的、尚未被食腐動物徹底清理幹淨的殘骸。
那是破裂扭曲的骨骼摻雜着被撕碎的毛皮，其中還有兩條人腿，兩條腿的膚色有極大差異，不屬於同一個人。在這攤爛肉旁還有四個籮筐橫在地上，三個籮筐內裝着些布料綢緞與蔬果，還有個籮筐空空的。血跡潑灑得到處都是，已經變成了深褐色。濃重的血腥味和內髒破裂的惡臭久久未能散去。
“是近期發生的。”伊爾迪茲跳下馬，她蹲下身，如抹起果醬般用手指抹起點沾血的泥土捻了捻，“大概是兩天前死的。”她站起身，指向幾處深深的、嵌入地面的爪痕，“這符合大型蜥形目生物的抓握特征，但比土龍的足跡要小，它更尖銳，適合擒抓。你說的沒錯，飛龍便是在這附近築巢了。”伊爾迪茲說着就撿起塊還有血肉附着的骨棒，“這是人手，看來它很挑食，只吃軀幹。”她將那骨棒遞向奈德拉。
“欸，好惡心，你是食腐動物嗎。”正在輕輕拍貝納爾後背的奈德拉一下子嫌棄的後退，“臭烘烘的。”她撇撇手要伊爾迪茲把那骨棒扔了，轉頭去關心正在嘔吐的貝納爾。
伊爾迪茲看了眼貝納爾，“你沒見過死人嗎。”她扔掉骨棒，又去查看那四個籮筐。
“我沒見過這樣的…”貝納爾幾乎把他的早餐都給吐了出來，他又看了那攤爛肉兩眼，突然想起樞紐城那家旅店，便又幹嘔了幾下。
“哥哥還真是情感豐富。”奈德拉隔空將伊爾迪茲的手帕拿來，輕輕擦拭着貝納爾嘴角。“不過說到底，任誰看到同類的屍體也會感到反胃呢。”
“我們就在這等。”伊爾迪茲已經背起了一個籮筐，筐裏裝着遇難者沒來得及賣出去的布料與綢緞。在貝納爾與奈德拉投以嫌惡的目光時，她挑起根眉毛，理所當然的說：“打掃戰場時，撿來的就是自己的。”
貝納爾看着那框中染血的絲綢，他深知在這片拒文明萬裏之外的蠻荒大地，死亡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過死的覺悟，他真的可以接受自己葬身龍腹嗎，屍體七零八落，也許被吃下去時還沒有死透。“有點可怕啊…”他自言自語道。
黃昏漸漸臨近，天空變爲了層橘紅與紫紅的繪出的油畫。三人在距離遇難者屍體十多米遠的巨石後靜靜地等待着，貝納爾解開了芝士身上的車繩，以防如果發生意外。
風吹得更急，吹得高草伏倒，吹得山谷間發出如泣如訴的哀怨回響。
“沒事的。”少女甜美的聲音從他耳邊傳來，“有小奈在呢。”奈德拉握住了他的手，小惡魔給了貝納爾一種她已然獵龍無數的錯覺。
不過說到底，奈德拉根本沒見過蜥龍，她還不知道，在看似靠譜的加尼沙裏，伊爾迪茲的帶領下，三人等會兒要被追的有多狼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