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小禾踉蹌着在前引路，不時回頭怯生生地望一眼跟在身後的李君羨，似乎仍難以將眼前這個氣息沉靜、目光深邃的少年與記憶中那個任人欺凌的廢物少主聯系起來。
穿過幾條偏僻破敗的廊道，越往李家宅院的深處邊緣行去，周遭便越發顯得荒涼寂靜，與主院的喧鬧鼎沸形成鮮明對比。最終，小禾在一處比李君羨所居小院還要破舊幾分、院牆甚至有些傾頹的院落前停下。
院門虛掩，一股混合着草藥苦澀與淡淡黴味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少……少爺，就是這裏了。”小禾聲音發顫，推開院門。
院內雜草叢生，顯然久未打理。一間低矮的瓦房窗戶破損，用油紙勉強糊着，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李君羨面色不變，緩步踏入。仙帝神念微動，已將院內情形盡收心底。並無埋伏，也無強者氣息，只有一股若有若無、卻異常陰寒的能量波動，從屋內彌漫出來。
小禾搶先一步跑進屋內，帶着哭音低喚：“小姐，小姐，少爺來看您了……”
李君羨隨之走入。
屋內光線昏暗，陳設簡陋到了極致，除了一張硬板床，一張歪腿木桌，幾乎別無他物。空氣中彌漫的藥味和黴味更重，還夾雜着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硬板床上，薄薄的被褥下，蜷縮着一個瘦弱的身影。聽到動靜，她似乎想掙扎着坐起，卻引來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單薄的肩膀劇烈顫抖着，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小姐您別動！”小禾慌忙上前扶住她。
李君羨走近幾步，目光落在床上那少女臉上。
面色是一種不正常的蒼白，近乎透明，唇瓣卻是詭異的紺紫色，如同浸染了墨汁。長長的睫毛上因劇烈的咳嗽而沾染了細小的淚珠，微微顫動。她的五官其實極爲清秀精致，但此刻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憔悴和虛弱，唯有一雙眼睛，在抬眼看來的瞬間，讓李君羨微微一頓。
那是一雙極其明亮的眼睛，如同被寒泉浸過的黑曜石，清澈，沉靜，帶着一種與年齡和處境不符的淡然，深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與警惕。看到李君羨，那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驚訝，隨即又化爲死水般的平靜，微微垂下，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就是李洛萱。家族中另一個被遺忘甚至厭棄的存在。
“君羨……哥哥？”她的聲音極其微弱，沙啞得厲害，帶着咳嗽後的喘息，“你怎麼……來了？”語氣裏沒有驚喜，只有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顯然，她並不認爲這位同樣身處泥沼的“少主”能帶來任何幫助，或許反而會帶來麻煩。
李君羨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在他眼中，看到的不僅僅是表面的病容。
那彌漫在空氣中的陰寒之氣，正源源不斷地從這少女體內散發出來！她的生機，正被這股詭異的寒氣緩慢而堅定地侵蝕着！
“何時開始的？”李君羨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李洛萱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微微一怔，抿了抿發紫的嘴唇，低聲道：“有……半年了。起初只是畏寒，後來便……”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她慌忙用一方已經洗得發白的手帕捂住嘴，咳罷，雪白的帕子上赫然多了一抹刺眼的暗紅冰渣！
“小姐！”小禾眼淚又落了下來。
李君羨伸出手：“手給我。”
李洛萱身體微微一僵，看向他的目光更加警惕。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她這般境況……
“想死，可以繼續耽擱。”李君羨的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洛萱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掙扎，最終，那絲倔強壓過了羞怯與戒備。她極其緩慢地，從被褥中伸出一只瘦得皮包骨頭、皮膚冰涼得嚇人的手腕。
李君羨並指，輕輕搭在她的腕脈之上。指尖觸及的冰冷，讓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一絲微弱至極、卻蘊含着仙帝意志的神念，順着指尖小心翼翼探入李洛萱的經脈。
甫一進入，便如同闖入了一片冰封地獄！
經脈萎縮細弱，幾乎被一種漆黑如墨、粘稠冰冷的寒毒徹底堵塞！這寒毒極其詭異，不僅凍結氣血，更在不斷地吞噬着她本就微弱的生機，甚至……隱隱散發出一種讓李君羨都感到有些熟悉的陰冷怨毒的氣息！
與他體內的惡毒封印，竟有幾分同源之感？！只是表現方式不同，一個霸道吞噬，一個陰寒侵蝕！
他神念繼續深入，試圖追蹤寒毒源頭。然而，就在即將觸及經脈深處時，一股極其隱晦、卻強大無比的反噬之力猛地涌來，帶着一種古老的惡念，狠狠撞向他的神念！
“哼！”
李君羨悶哼一聲，臉色微微一白，閃電般收回了手指，指尖竟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黑霜！
“少爺！”小禾驚呼。
李洛萱也感受到了剛才那瞬間的沖擊，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李君羨指尖的黑霜和他微變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般的絕望，默默地將手腕縮回被中，低聲道：“沒用的……這病，治不好的……君羨哥哥，你走吧，別……別惹麻煩上身。”
她的語氣裏，帶着一種認命般的死寂。
李君羨卻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他低頭看着指尖迅速消融的黑霜，眼底深處，卻翻涌起驚濤駭浪！
不僅僅是同源之感！這寒毒深處，竟然還隱藏着一道極其惡毒強大的禁制！那禁制的手法，古老、陰損、強大，絕非落葉城這種地方所能擁有！
這絕不是什麼普通的病症！這是人爲種下的劇毒！而且下毒之人，修爲和手段都極其可怕！其目的，似乎並非立刻取她性命，而是要讓她受盡折磨，緩慢而痛苦地耗盡最後一絲生機！
一個無法修煉、被家族遺棄的旁系少女，爲何會被人用如此可怕的手段暗算？
這李家，這落葉城，到底隱藏着什麼？
李君羨的目光再次落在李洛萱那張蒼白卻精致的臉上，看着她眼中那深藏的絕望與倔強。
同病相憐麼？不，他們更像是同一張巨大黑網下的兩只困獸。
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意味：
“能治。”
短短兩個字，如同驚雷，劈入李洛萱死寂的心湖。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裏，第一次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死死地盯着李君羨。
“你……你說什麼？”
“我說，能治。”李君羨重復道，眼神銳利如刀，“但需要一些東西。”
他腦海中飛速掠過數種解毒方案，最終鎖定了一種目前最可能實現的。所需藥材並非多麼珍稀，但對此刻的他而言，卻也並非易事。
“三陽草、火苓果、赤血參……”他報出幾味陽性靈草的名字，皆是驅散寒毒所需的主藥，“年份不限，但必須新鮮。此外，還需一尊藥鼎，最次等的即可。”
小禾聽得一臉茫然無助，這些藥材她連聽都沒聽過。
李洛萱眼中的光彩微微黯淡下去，嘴角泛起一絲苦澀：“這些靈草……即便只是最低年份，也價值不菲……藥鼎更是……我們……”
“藥材我去想辦法。”李君羨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你只需告訴我，城中何處能買到這些，或者……附近何處可能采到？”
李洛萱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從他眼中看出虛實。片刻後，她低聲道：“城東‘百草堂’或許有賣，但價格昂貴。至於采摘……城外往南三十裏的赤焰谷邊緣，氣候燥熱，或許生有三陽草和火苓果，但那裏常有低階妖獸出沒，而且……”她頓了頓，“趙家的人，常在那邊活動。”
趙家？
李君羨眼中寒芒一閃。真是冤家路窄。
“好生休養，等我回來。”
他沒有再多言，轉身便朝外走去。衣袍拂過門檻，帶起一絲冷風。
“君羨哥哥！”李洛萱忽然掙扎着喊住他，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擔憂，“你……你何必爲我……冒險？趙家的人若是……”
李君羨腳步未停，只有平靜的聲音隨風傳回：
“我看上的病人，閻王也帶不走。”
“至於趙家……”
“他們若識趣，便最好別來惹我。”
話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院門外。
屋內，李洛萱支撐着身體，望着空蕩蕩的門口，蒼白的臉上神情變幻，最終，那雙死寂的眸子裏，一點點燃起微弱卻真實的希冀之火。
小禾跪在床邊，喜極而泣：“小姐！少爺他說能治！他說能治！”
李洛萱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握緊了藏在被褥中、冰冷刺骨的手。
院外，李君羨抬頭望了望陰沉的天色，徑直朝着府外走去。
赤焰谷麼……
正好，新仇舊怨，或許可以一並開始清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