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拉開。
走廊裏一片漆黑，比院長辦公室裏的月色更加濃稠。
預想中撲面而來的怪物和腥風都沒有出現。
門外，萬籟俱寂。
一個“東西”站在那裏。
它不能被稱爲“人”。
那是一具由人類的肢體、金屬支架和扭曲的管道拼湊而成的雕塑。
左腿是纖細的假肢，右腿卻是一條肌肉虯結的壯漢大腿，腳上還穿着一只破爛的皮鞋。
它的軀幹上插着幾根生鏽的鋼筋，連接着數條手臂，每一條手臂的姿態和膚色都截然不同。
在這些肢體的縫隙中，隱約能看到一些蠕動的髒器和閃爍着微弱光芒的機械零件。
它沒有頭顱。
在脖子的位置，只有一個用來安裝什麼的金屬底座，空空如也。
這就是“收藏家”。
它靜靜地矗立在門口，像一座在黑暗中展出的、充滿了惡意與瘋狂的藝術品。
它沒有五官，但元生能感覺到，這東西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更準確地說，是集中在他手中的那支鋼筆上。
“哥……”元辭的聲音帶着顫音，她死死抓着元生的衣角，半個身子都藏在了哥哥身後。
“別怕，搞藝術的，脾氣都有點怪。”元生嘴上安撫着妹妹，心髒卻在擂鼓。
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拿着鋼筆，大搖大擺地走出了辦公室，站到了“收藏家”的面前。
辦公室裏，那些匯聚在桌邊的黑影沒有跟出來，它們只是伏在原地，仿佛在圍觀一場別開生面的表演。
元生沒有立刻“籤名”。
他學着電視裏那些鑑寶專家的樣子，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鋼筆，圍着“收藏家”這尊“作品”繞起了圈。
他一邊走，一邊嘖嘖有聲。
“嗯……這個設計理念很大膽，解構主義，後現代風格，把人體和工業廢料結合，很有想法。”
他伸出筆尖，輕輕敲了敲那條壯漢大腿。
“但這塊材料選得不好。肌肉纖維太粗，破壞了整體的線條感。你看，這裏的曲線就太硬了，沒有美感。”
“收藏家”那拼湊起來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元生仿佛沒看見，繼續他的“點評”。
他走到“作品”的另一側，指着一根連接手臂的鋼筋。
“還有這裏，這個焊接點，太粗糙了！簡直是侮辱了藝術！你是用電焊焊的嗎？真正的藝術家，會用自己的體溫去熔接每一個部件！這體現了你對藝術缺乏最基本的尊重！”
元辭在後面聽得心驚肉跳，小聲提醒：“哥，你少說兩句吧……”
“藝術批評，是很嚴肅的事情。”元生頭也不回，語氣一本正經。
他繞回正面，仰頭看着那個空蕩蕩的脖頸底座，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最失敗的地方，是這裏。畫龍需要點睛，而你，連龍頭都還沒找到。一個沒有核心思想的作品，就是一堆垃圾。你堆砌了這麼多優秀的‘零件’，卻沒能賦予它們一個統一的靈魂。失敗，太失敗了！”
“收藏家”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肢體和金屬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摩擦聲。
一股狂躁的氣息從它身上彌漫開來。
它渴望的是“認可”，不是劈頭蓋臉的“差評”！
就在元辭以爲它要當場暴走，把元生拆成零件時，元生話鋒一轉。
“不過……”
他頓了頓，用一種惋惜又帶着點鼓勵的口吻繼續。
“雖然問題很多，但你的熱情，我感受到了。你對藝術的執着，值得肯定。作爲一個新人，能有這樣的完成度，也算難能可貴。”
狂躁的氣息，爲之一滯。
元生走到“收藏家”的軀幹前，那上面有一塊相對平整的皮膚，似乎是它原本身體的一部分。
他舉起手中的鋼筆。
“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就破例給你籤個名吧。記住我的評語，回去好好修改，下次拿個讓我滿意的作品出來。”
說完，他不再猶豫，筆尖落下，在那塊皮膚上，留下了一行字。
他沒有籤自己的名字，也沒有畫那個醜陋的五角星。
他寫下的是：
【同意展出。——瘋人院院長】
筆跡落下的一瞬間，鋼筆的筆尖似乎亮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順着筆尖，注入了“收藏家”的身體。
“收藏家”全身所有的肢體，都在這一刻僵住了。
它那由無數零件拼湊而成的身體，發出“咔噠”、“咔噠”的輕響，仿佛內部的結構正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重新校準、固定。
那股瘋狂、偏執、混亂的氣息，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古怪的、被馴服的“完整感”。
它終於被“認可”了。
它的作品，得到了“策展人”的籤名，被允許“展出”了。
盡管評價不高，但這個儀式，完成了。
元生收回鋼筆，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
“行了，去吧，找個角落好好待着，別影響其他病人休息。”
“收藏家”沉默地站立了片刻。
然後，它那拼湊起來的身體，用一種極其笨拙而怪異的姿勢，對着元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緊接着，它轉過身，邁着那兩條完全不協調的腿，一瘸一拐地、沉默地走向了走廊深處的黑暗。
它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很快就融入了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
走廊，重新恢復了安靜。
“呼……”元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剛剛那番操作，看似瀟灑，實則每一步都走在鋼絲上。
只要他說錯一句話，或者“收藏家”的腦回路稍微不正常一點，他現在恐怕已經成了那座移動雕塑的一部分。
“哥，你嚇死我了。”元辭飄到他身邊，小臉煞白。
“常規操作，常規操作。”元生擺擺手，正準備回辦公室，前任院長的聲音在他腦海裏響了起來。
“很精彩的‘查房’。看來，你比我想象中，更適合這個位置。”
聲音裏，那股子訝異揮之不去。
“過獎了，主要還是您這支筆好用。”元生掂了掂手裏的鋼筆，“老爺子，現在我可以回去睡覺了嗎？新手體驗期是不是該結束了？”
“院長，是沒有休息時間的。”
前任院長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你安撫了‘黑影’，認可了‘收藏家’。但你也看到了，這座病院裏，需要你‘治療’的病人，還有很多。”
元生順着走廊的黑暗望去，那黑暗仿佛活物，深不見底。
他剛想吐槽幾句，忽然，一個東西從黑暗中被推了出來，滾到了他的腳邊。
那是一個金屬的、布滿了劃痕的餐盤。
餐盤裏，盛着一坨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材料的東西。
緊接着，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黑暗裏慢慢走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