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診所的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的微澀,混合着窗外雨後泥土的清新,卻怎麼也沖不散吳迪骨髓深處那縈繞不去的硝煙與血腥。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氣的軀殼,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診所那張舊沙發裏。
窗簾半拉着,光線昏沉。
偶爾,窗外一輛重型卡車駛過,那沉悶的引擎轟鳴,會讓他身體瞬間繃緊,瞳孔收縮,仿佛下一秒就會有炮彈撕裂空氣!
更頻繁的是驚醒。
深夜裏,毫無征兆地,他會從溼透的床單上彈坐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喘息。
耳邊似乎還殘留着炮火的尖嘯和士兵臨死的悲鳴。
桌子上攤開着一個硬殼筆記本,新翻開的一頁上,只有一行用筆力幾乎穿透紙背的字跡:
“我不是在治療別人,是在把一塊塊自己拼回來。”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粗糙的紙面。
這一次的“治療”,與以往截然不同。
沒有明確的任務對象,沒有需要引導改變命運的“病人”,沒有互動,甚至……沒有改變任何結局的可能性。
他只是被丟進那個煉獄,被迫扮演一個叫“吳敵”的士兵,經歷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純粹的……無助。
吳迪緩緩閉上眼,靠在沙發背上,喉結滾動,發出近乎夢囈的低喃:
“那不是‘我’……”聲音幹澀,“那是某個士兵,某個連長……我像是穿進了他的身體裏,他的恐懼,他的絕望……然後……”
他頓了頓,仿佛在咀嚼那深入骨髓的體驗,“……只是活着。
拼盡全力,只爲活着看到下一分鍾的光。”
昏暗中,手腕處的沙漏紋路散發着微弱、恒定的溫潤白光,如同呼吸。
吳迪的目光落在上面,眉頭卻緊緊鎖起。
不對勁。
這次“亮劍”副本,沙漏的參與度低得異常。
沒有“任務對象”的提示,沒有“治愈進度”的實時反饋(直到最後結算),更沒有任何“主觀控制權”的跡象。
他就像一艘被風暴徹底裹挾的小船,只能被動承受。
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鑽入腦海——這次“無助夢境”開始的時間點
……似乎就在盲人秦澈第一次帶着那詭異的“寧靜”來訪之後不久!
而秦澈,甚至還未正式進入治療流程!
難道……
吳迪猛地坐直身體,昏暗的光線在他眼中投下深深的陰影。
>“不是我選擇治療誰……”
他盯着那溫潤的沙漏,聲音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悸,“……而是某種更高的‘未知’,在將屬於我的……記憶碎片,強行重現?”
這個念頭讓他脊背發涼。
他起身,踉蹌着走到辦公桌前,猛地拉開抽屜。
裏面整整齊齊碼放着一疊來訪者檔案。
他的手指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快速翻動,最終,停在一份標記着“李浩”名字的檔案上。
“李浩……”
吳迪低聲念着這個名字,那個自稱神秘心理諮詢師、卻又被警方證實“查無此人”的男人!
那個在他車禍後不久出現、又詭異消失的男人!
記憶的碎片在混亂中閃爍。
他猛地想起在戰場夢境裏,自己翻遍全身,試圖找到任何能證明“吳迪”存在的東西
——沒有!
沒有身份證,沒有診所鑰匙,沒有任何屬於現實世界的痕跡!
仿佛那段屬於“吳迪”的經歷,被某種力量……徹底抹去了?
一股更深沉的寒意,順着脊椎爬升。
他猛地抬頭,目光死死盯住辦公桌一角
——那張鑲嵌在玻璃相框裏的母親黑白照片。
照片上,母親溫柔的笑容依舊,但吳迪的瞳孔卻驟然收縮!
照片……似乎比記憶中模糊了一些?
相框的玻璃表面,不知何時,竟蒙上了一層極其淺淡、如同塵埃般的……灰白色霧氣?
他下意識伸手想去擦拭,指尖卻在觸碰到冰冷玻璃前停住。
一個模糊卻驚悚至極的念頭,如同冰水澆頭:
“從車禍那晚之後……”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我對母親、對診所、甚至對自己的一些記憶……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篤、篤、篤。
傍晚時分,雨絲再次纏綿落下,敲打着診所的玻璃窗。
一陣不疾不徐的門鈴聲穿透雨幕響起。
吳迪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門外,秦澈靜靜佇立。
沒有導盲杖,沒有刻意摸索的動作。
他穿着一身簡約幹淨的米色休閒裝,雨水打溼了肩頭,墨鏡依舊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但與上次那種刻意營造的“盲態”不同,此刻的他,周身散發着一種沉靜的、近乎通透的氣質。
“吳醫生,打擾了。”
秦澈嘴角噙着一抹溫和的笑意,聲音清朗,“雨聲很好。我想請你喝杯茶,順便……”
他頓了頓,墨鏡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吳迪,“……再彈一次鋼琴。”
診所內,熱茶氤氳着白氣。
兩人相對而坐。
秦澈做了一個讓吳迪始料未及的動作——他抬起修長的手指,緩緩地、從容地摘下了臉上的墨鏡。
吳迪的呼吸微微一窒。
墨鏡之下,是一雙極其澄澈、深邃,如同秋日湖泊般的眼眸!
那裏面沒有焦距的渙散,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
“我不是真的失明。”
秦澈的聲音平靜無波,手指無意識地在空氣中虛按,仿佛在觸碰無形的琴鍵,“只是……不想看見。”
他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我曾經……渴望成爲一個真正的盲人鋼琴師。
那樣,別人就不會要求我去‘看’這世上的紛擾、痛苦和……虛僞。
更不會要求我去‘解釋’那些無法解釋的東西。
沉浸在聲音的世界裏,就很好。”
他的目光(是的,此刻他明確地“看”着吳迪),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可那天晚上……”
秦澈的聲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我坐在你門外……我‘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種更深的感覺。
我看到你在夢裏睜着眼,身體僵硬,冷汗浸透了衣服……我看到你身邊,有無數模糊的影子在倒下,在消散……槍聲、炮火、絕望的呼喊……清晰得可怕。”
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吳迪……”
“你才是那個真正‘看見’了什麼的人。”
吳迪的心髒被這句話狠狠攥住!
他看着秦澈那雙澄澈的眼睛,無數疑問在喉頭翻滾。
秦澈卻似乎並不需要他回答,繼續平靜地說道:
“診所隔壁那間空屋,我租下來了。
我想搬過來暫住。”
他迎着吳迪驚愕的目光,補充道:“不需要診金。
我可以免費幫你。
用鋼琴,配合你的……‘治療’。
音樂可以引導情緒,撫平躁動,或許……能幫你更好地‘看見’,也幫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吳迪沉默了。
秦澈的坦白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看不透這個突然撕下僞裝的男人。
是巧合?是別有用心?
還是……
他看着秦澈那雙澄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睛,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
“也許……他也曾是一個‘碎片’……”
“一個迷失的、掙扎的碎片……”
“而現在,他正在嚐試用自己的方式……拼湊屬於自己的那份完整。”
最終,吳迪沒有追問,只是緩緩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
“好。”
秦澈搬來的動靜不大,但診所的氛圍似乎悄然發生着變化。
那架沉寂許久的舊鋼琴,偶爾會流淌出幾段零碎卻異常幹淨的音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在這段情緒脫離的間隙裏,還有一抹更溫暖的色彩。
林芷來了。
不止一次。
她沒有多問吳迪那幾天的失魂落魄,只是用行動無聲地熨帖着那份創傷後的冰冷。
“共享辦公投資。”
她總是用這個輕鬆的理由,帶來一些東西——一組更舒適的待客沙發,一台小巧精致的咖啡機,甚至還有素雅的新窗簾。
吳迪起初本能地想拒絕,那場戰爭的“無助”讓他對任何“接受”都帶着一絲遲滯的恐慌。
但當他看到林芷踮着腳,認真地比劃着窗簾掛在哪裏更合適,陽光透過她發梢灑下細碎的金光時,那拒絕的話便卡在了喉嚨裏。
他沉默地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工具。
兩人在診所裏忙碌,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偶爾手指相觸時短暫的停頓,目光交匯時心照不宣的閃躲,以及空氣中流淌的、一種比以往更深沉、更熨帖的默契。
咖啡機煮出的第一杯咖啡香氣彌漫時,林芷遞給他一杯,自己捧着另一杯,靠在嶄新的窗邊,望着窗外漸沉的暮色。
暖黃的燈光下,她的側臉線條柔和。
某種熾熱而柔軟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無聲地醞釀、滋長。
像春日破土的芽,帶着不可阻擋的生命力。
只是那層薄薄的、名爲“告白”的窗戶紙,誰也沒有先去捅破。
第三天的深夜。
萬籟俱寂。
診所沉浸在一種難得的、帶着咖啡餘香和鋼琴木質氣息的寧靜中。
突然!
嗡——!!!
林迪手腕處的沙漏紋路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
不再是溫潤的白光,而是驟然爆發出一種熾烈、狂暴、如同熔岩流淌般的深紅光芒!
那紅光瞬間將昏暗的臥室映照得如同血染!
紅光中,半透明的系統界面帶着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強行投射在吳迪的視網膜上,字跡猩紅,仿佛在燃燒:
【匹配成功 · 情緒編號:憤怒】
一股難以言喻的、原始的、仿佛能焚毀理智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從沙漏烙印處炸開,順着血管瘋狂蔓延!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注入滾燙的鐵水!
吳迪悶哼一聲,身體瞬間繃緊如弓!
他死死盯着那行猩紅的文字,感受着靈魂深處被強行點燃的狂暴火焰。
過往經歷中所有被壓抑的不公、屈辱、背叛……無數火星仿佛被這深紅光芒引燃,蠢蠢欲動。
他咬着牙,額角青筋跳動,從齒縫裏擠出低沉而壓抑的聲音,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來了嗎……”
“這一次……”
他感受着那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熾烈怒意,一字一頓:
“你、是、誰?”
深紅的沙漏光芒在他低吼聲中,如同有生命的火焰般,猛地一漲!
臥室的牆壁、家具、甚至那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都在這狂暴的紅光中扭曲、變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