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最後一級青石階在腳下消失的瞬間,凌正腦中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嘣”地斷了。
不是比喻。
是真正物理層面的劇痛,如同有人在他天靈蓋裏塞了顆燒紅的鐵球,又用一柄生鏽的鈍斧狠狠劈開。那鐵球滾燙地灼燒着腦髓,鈍斧則帶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緩慢而堅定地撕扯着他的意識。眼前青城後山蔥蘢的綠意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耳中灌滿了尖銳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蜂鳴。他雙腿一軟,整個人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皮囊,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我…操……”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從緊咬的牙關裏擠出,帶着血腥味。他雙手死死抱住頭顱,指甲幾乎要摳進太陽穴裏,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上,身體蜷縮成一團,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腦海中,那三個沉寂了沒幾天的“房客”如同被強行喚醒的凶獸,在靈魂撕裂的廢墟上瘋狂咆哮、撕咬。
“廢物!這點山路都扛不住?當年老子徒步橫穿塔克拉瑪幹找陣眼的時候,你還在娘胎裏呢!” 黑袍的聲音炸雷般響起,充滿暴躁和刻骨的鄙夷,每一次音節的震動都像在凌正脆弱的神經上狠狠擂鼓。
“靈台失守,妄念叢生。速斂心神,內觀紫府!” 青衫的清冷聲音緊隨其後,試圖壓過那喧囂,但話語本身帶來的信息洪流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凌正混亂的識海,引發更劇烈的混亂。
“靜…心…” 白袍的聲音最爲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卻帶着一種磐石般的沉重感,試圖強行壓下另外兩人的躁動,但這股力量本身也像一座傾倒的山嶽,壓得凌正幾乎窒息。
三種截然不同的意志、記憶碎片、力量感在他狹小的靈台裏瘋狂沖撞、爆炸。青城山清新的空氣吸進肺裏,卻像是灌入了滾燙的鉛水。他大口喘息,眼前陣陣發黑,感覺自己的靈魂像一塊被三個壯漢爭搶的破布,下一秒就要被徹底扯碎。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分鍾,也許有一個世紀,那足以將人逼瘋的劇痛和喧囂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減弱,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片狼藉的冰冷空虛。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後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凌正癱在路邊,像一條離水的魚,只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瞥見幾個路過的遊客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指指點點。他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我沒事”的笑容,結果只牽動面部肌肉,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表情。
“媽的…靠山靠水靠人都不如靠自己…” 他低聲咒罵着,撐着發軟的手臂,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青城山的靈氣?屁都沒撞到一個!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真會當衆表演一個原地升天或者精神分裂。
手機地圖被點開,手指在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掠過那些標注着“著名景點”、“道觀古刹”的標記點。那些地方人太多,陽氣太盛,或者…他媽的太“正常”,根本不適合他這種“病號”。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上——臨溪鎮。依山傍水,距離青城山核心景區幾十公裏,地圖上的圖片顯示着蜿蜒的清澈溪流、古樸的石橋和層層疊疊的老瓦房,透着一股被時光遺忘的寧靜。
“就這兒了。” 凌正嘟囔一聲,聲音嘶啞。他需要的是僻靜,是能讓他這具破船暫時停靠、不會立刻散架的避風港。至於撞緣?去他媽的撞緣!他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躺平,讓腦子裏那三個祖宗消停點。
一輛沾滿泥點的破舊小巴,載着寥寥幾個沉默的本地人和一身疲憊的凌正,沿着盤山公路吭哧吭哧地駛向臨溪鎮。車窗外,城市的喧囂和景區的浮躁被迅速拋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深的綠意和越來越清晰的溪流聲。空氣變得溼潤而清冽,帶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深深吸一口,似乎連靈魂深處那撕裂般的疼痛都減輕了一絲絲。
小鎮入口是一座飽經風霜的石拱橋,橋下溪水潺潺,清澈見底,沖刷着圓潤的鵝卵石。橋頭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塊飽經風雨的木質路牌,上面用褪色的紅漆寫着“臨溪”二字。鎮子不大,依着平緩的山勢而建,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街道兩旁,是高低錯落、灰瓦白牆的老房子,不少牆皮已經剝落,露出裏面的青磚或黃泥,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幾縷炊煙從屋頂嫋嫋升起,空氣裏彌漫着柴火飯的香氣和淡淡的潮溼苔蘚味道。
時間在這裏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幾個老人坐在自家門檻上,端着粗瓷碗,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渾濁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背着包、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凌正。一只皮毛油亮的大黃狗趴在街角曬太陽,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瞥了他一眼,又耷拉下去。
“棲水居”客棧。
一塊原木招牌掛在溪邊一棟兩層老屋的門楣上,字跡樸拙。木門虛掩着,門口台階縫隙裏鑽出幾叢嫩綠的雜草。凌正推門進去,一股混合着舊木頭、陳年灰塵和廉價熏香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
“有人嗎?” 他喊了一聲,聲音在略顯空曠的堂屋裏回蕩。
“哎!來了來了!” 一個有些沙啞的男聲從裏間傳來,伴隨着踢踢踏踏的拖鞋聲。一個五十來歲、身材幹瘦、穿着洗得發白汗衫和寬鬆大褲衩的男人快步走了出來。他臉上堆着生意人慣有的、略顯浮誇的笑容,眼角堆着深深的皺紋,眼神裏透着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飛快地上下打量了凌正一番,目光在他手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腕表停留了一瞬,笑容頓時又熱絡了幾分。
“老板,住店。” 凌正言簡意賅,把背包往地上一放,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好嘞!歡迎歡迎!” 老板搓着手,一口帶着濃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叫我老周就行!小哥一個人?我們這臨溪鎮,山清水秀,養人得很!要住幾天?我們這有臨溪的景觀房,推開窗就能看見水,安靜!保證您睡得舒坦!” 他一邊麻利地翻着櫃台上的登記本,一邊熱情地介紹。
“先住下,看情況。” 凌正摸出身份證遞過去,沒什麼閒聊的興致。
“成!沒問題!” 老周接過身份證,登記的空檔,話匣子卻沒閒着,“小哥是來旅遊散心?還是搞創作?我們這兒啊,以前沒啥人來,這兩年不知咋的,網上有人說我們這兒風水好,能轉運,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傳聞,倒是引來些年輕人……喏,就前兩天,還住了幾個搞直播的,說要探什麼‘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