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懿旨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沉寂多年的深潭,不僅在整個夜王府激起了層層漣漪,那震蕩更是迅速傳過坊牆,直達一街之隔的鎮國將軍府。
西院那扇蟲蛀斑駁的木門,在旨意下達後的第二日上午,便被不疾不徐地叩響了。小翠放下手中正在熨燙的舊衣,疑惑地拉開門閂,待看清門外站着的人時,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眼中滿是戒備。
門外,繼母林婉兒身着絳紫色纏枝芙蓉紋的織錦緞裙,外罩一件同色繡金比甲,頭梳高髻,插着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頭面,在春日略顯單薄的陽光下,晃得人眼花。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施着恰到好處的脂粉,眉眼間卻總縈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精明與算計。她身後半步,跟着心腹李嬤嬤,手裏捧着一個紫檀木描金的錦盒,更襯得這院落的寒酸。
“母……母親?”蘇小小清冷的聲音自屋內傳來,她緩步走出,臉上依舊覆蓋着那副精致的銀絲半面面具,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和線條優美的下頜。對於林婉兒的到來,她心中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幾分意料之中的諷刺。這場由皇後主導、明顯針對她的“賞花宴”,她這位“好繼母”若是不來添一把火,反倒奇怪了。
林婉兒的目光像蛛絲般黏在蘇小小臉上那副面具上,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這丫頭,何時有了這般稀奇玩意兒?竟能將那張不堪入目的臉遮住大半,還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度?她壓下心頭瞬間涌起的驚疑,臉上迅速堆疊起再熟練不過的慈愛笑容,快走兩步,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手,作勢要去拉蘇小小的手腕。
“小小,我的兒!你可算是願意出來走動了!爲娘一聽說皇後娘娘的旨意,這心裏頭真是……真是百感交集,又替你高興,又爲你擔憂得緊啊!”她的聲音帶着誇張的哽咽,仿佛真是一位愛女心切的慈母。
蘇小小身形微側,不着痕跡地避開了那只即將碰到自己的、保養得細膩光滑的手,語氣疏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勞動母親親自過來,不知有何指教?”
林婉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涼意似乎透進了心裏。她臉上那完美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痕,但旋即被更深的“憂慮”覆蓋。她收回手,用手中的湖縐帕子按了按並無淚水的眼角,嘆道:“指教談不上,爲娘是放心不下你!你這孩子,自小身子就弱,臉上又……唉,母親每每想起,都心疼如絞。那御花園是什麼地方?天子腳下,鳳駕親臨,滿京城有頭有臉的王妃、貴女齊聚一堂,個個眼明心亮。你這樣子貿然前去,萬一……萬一言行稍有差池,沖撞了鳳顏,或是被那些慣會捧高踩低的人看了笑話,你讓爲娘如何能不憂心?你父親遠在邊關,若是知道你在京中受委屈,只怕也要責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照顧不周啊!”她一番話唱作俱佳,將“擔憂”與“責任”捆綁在一起,若真是原主那個怯懦的蘇小小,只怕早已被她這番“肺腑之言”唬住,自慚形穢了。
蘇小小靜靜地看着她表演,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嘲。她沒錯過林婉兒打量她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與審視。這位繼母,怕是已經開始覺得她這個棋子脫離掌控了吧?
“那麼,依母親之見,女兒當如何是好?”蘇小小順着她的話問,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林婉兒見她似乎聽進去了,心中暗喜,立刻湊近些,壓低了聲音,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小小,你聽爲娘一句勸。那種場合,龍潭虎穴一般,實在不是你能應付的。不如……你就借口舊疾復發,病體沉重,實在無法起身進宮。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最是仁慈寬厚,見你確實病得厲害,定然不會強求。這雖說是抗旨,但事出有因,總好過……好過你去了之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唉,那才是真正的難堪,到時候,丟的可不只是你一個人的臉面,就連夜王府和咱們將軍府,都要跟着蒙羞啊!”她字字句句都戳在“醜”和“丟臉”上,看似關懷,實則是誅心之論。
李嬤嬤也在一旁幫腔,滿臉的“誠懇”:“王妃娘娘,夫人句句都是爲您着想。老奴說句僭越的話,那宮裏的貴人,眼睛都毒着呢。您想想,到時候珠環翠繞,佳麗如雲,您若去了,豈不是……豈不是更顯得……老奴該死,不會說話,但道理確是這麼個道理。暫避鋒芒,保存體面,才是眼下最穩妥的法子。”
小翠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沖上去撕爛這對主仆僞善的嘴臉!她們哪裏是來勸慰,分明是來恐嚇、來打壓,生怕王妃有一絲一毫出頭的機會!
蘇小小心中一片冰寒。稱病不去?這確實是林婉兒母女最樂見的結果。如此一來,她不僅坐實了“無顏見人”、“上不得台面”的名聲,還可能被扣上“抗旨不遵”或“裝病欺君”的罪名,屆時皇後若要追究,更是罪加一等。林婉兒這是要把她往絕路上逼,還要讓她感恩戴德。
“母親此言,女兒不敢苟同。”蘇小小抬起眼,目光透過面具,清凌凌地看向林婉兒,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皇後娘娘親下懿旨,點名要女兒赴宴,這是天恩浩蕩,是對夜王府和將軍府的看重。若女兒僅因一己之容色有瑕,便托病不前,豈非公然藐視娘娘恩典,更顯得不識抬舉,辜負聖心?女兒雖不才,卻也深知,身爲夜王妃,言行舉止關乎王爺顏面;身爲將軍府嫡女,進退榮辱亦與門楣相連。豈能因畏人言、懼比較,便行此臨陣脫逃、因噎廢食之舉,徒惹天下人非議,說我們蘇家女兒膽小如鼠,毫無擔當?”
她語速平穩,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林婉兒心上。林婉兒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她難以置信地看着蘇小小,這……這還是那個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的蠢貨嗎?怎的變得如此伶牙俐齒,思慮周全?這番話,竟將她所有的“理由”都堵了回去,還上升到了王府和將軍府的顏面高度!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林婉兒勉強維持着鎮定,幹笑兩聲,“可……可終究是你的臉面要緊,若是……”
“女兒的臉面,自有這面具遮掩,斷不敢驚擾鳳駕。”蘇小小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銀絲面具冰涼的邊緣,動作優雅從容,“況且,皇後娘娘設的是賞花宴,賞的是春日繁花,品的是風雅藝趣,論的是女子德言容功,首重德字。並非那等以貌取人的淺薄之地。女兒雖容貌有損,但自信謹守閨訓,熟讀詩書,言行舉止皆循規蹈矩,斷不會做出任何失儀之事,丟了皇家與蘇家的體統。母親,您盡可放寬心。”
放心?林婉兒此刻哪裏還能放心!她只覺得一股邪火從心底往上冒。這丫頭非但不聽勸,反而句句帶刺,暗諷她淺薄?她要去?她竟然真敢去?!她到底依仗什麼?是破罐子破摔,還是……真的有了什麼她不知道的底牌?
“小小,你……”林婉兒還想做最後的努力,聲音裏帶上了幾分急切。
蘇小小卻已不想再與她多做糾纏,直接截斷了她的話頭,語氣疏離而果斷:“母親的好意,女兒心領了。宮宴在即,諸事需準備,女兒不敢懈怠,就不多留母親敘話了。小翠,代我送送夫人。”
竟是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林婉兒臉色霎時變得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精心描繪的柳眉幾乎倒豎起來。她活了大半輩子,在後宅爭鬥中從未落過下風,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還是來自她一向視爲螻蟻的繼女!她死死盯着蘇小小面具下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丫頭,已經徹底脫離了她的掌控,變得陌生而危險。
“好……好!”林婉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強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示意李嬤嬤將錦盒放在院內那張搖搖晃晃的石桌上,“既然你心意已決,爲娘也不便再多言。這裏是一些宮裏的規矩禮儀冊子,還有……一面上好的軟煙羅輕紗。若你覺得那面具過於扎眼,或許可換用此紗,行動也更便宜些,顯得……柔順溫婉。”她最後幾個字說得意味深長,依舊是變着法地提醒蘇小小“遮醜”和“順從”。
蘇小小看都未看那錦盒一眼,只微微頷首:“多謝母親費心,女兒自有主張。小翠,送客。”
“是,王妃。”小翠響亮地應了一聲,上前一步,對着林婉兒主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腰杆挺得筆直,“夫人,請吧,王妃要歇息了。”
林婉兒碰了這麼大一個釘子,顏面盡失,只得狠狠瞪了蘇小小一眼,帶着滿腔的怨毒和驚疑,拂袖而去。那華麗的裙擺掃過院中荒蕪的泥土,帶起一陣香風與塵埃混合的怪異氣味。
直到走出西院很遠,確認周圍無人,林婉兒才猛地停下腳步,胸口劇烈起伏,咬牙切齒地對李嬤嬤道:“反了!真是反了!這小賤人,何時變得如此牙尖嘴利,油鹽不進!你等着瞧!宮宴之上,我定要她好看!看她還能囂張到幾時!”
李嬤嬤連忙撫着她的背順氣,附和道:“夫人息怒,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她不去便罷,若是去了,那才是自尋死路!到時候衆目睽睽,皇後娘娘面前,有的是法子讓她永世不得翻身!二小姐的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主仆二人陰狠的低語漸漸消失在曲折的回廊盡頭。
而西院內,小翠“砰”地一聲關上院門,插好門閂,立刻轉身,激動地跑到蘇小小面前,小臉因爲憤怒和興奮而漲得通紅:“王妃!您剛才真是太厲害了!您沒看見夫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都快氣瘋了!她分明就是怕您去宮宴,怕您搶了二小姐的風頭!”
蘇小小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個紫檀錦盒,打開。裏面果然是一本裝幀精美的《宮廷儀注新編》,以及一方折疊整齊、薄如蟬翼的月白色軟煙羅紗。她用手指捻起那方輕紗,觸感柔滑冰涼,確是上等貨色。
“怕我搶風頭?”蘇小小輕笑一聲,指尖一鬆,那方輕紗便飄落回盒中,像一片無力的雲,“她怕的,是我再也不受她們掌控。面紗?柔順?呵……”她的笑聲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我蘇小小,何時需要靠遮掩和順從來過活了?”
她要的,是即便站在最耀眼的光線下,戴着面具,也能讓所有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林婉兒越想讓她躲藏,她就越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小翠,”蘇小小轉身,目光灼灼,充滿了堅定的神采,“去把我們改好的那件‘戰袍’拿出來。還有,我讓你留意收集的那些幹花和香草,也一並取來。”
“是,王妃!”小翠響亮地應道,腳步輕快地跑進屋裏。
蘇小小站在院中,仰頭望向那片被高牆分割開的、四角的天空。陽光灑在她銀色的面具上,反射出冷冽而耀眼的光芒。
宮宴,不再是懸在她頭頂的利劍,而是她精心挑選的戰場。繼母虛僞的“關懷”和惡意的打壓,不過是戰鼓擂響前的序曲。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已經能嗅到御花園的馥鬱芬芳,以及……那即將到來的、沒有硝煙的戰爭氣息。
“破繭成蝶麼?”她低聲自語,面具下的唇角揚起一抹自信而傲然的弧度,“不,我要讓她們看到的,是鳳凰涅槃。”
三日後,她要讓整個京城都記住夜王妃蘇小小這個名字,即使用一種她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好戲,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