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牆角下,兩個小小的“墨人”依舊對峙着,互相瞪着對方臉上狼狽又滑稽的墨跡。

空氣靜默了片刻。

忽然,“雪團兒”看着周硯清脖頸上那道自己留下的、歪歪扭扭的黑印,再看看他強作鎮定卻掩飾不住懊惱的眼神,一個沒忍住,嘴角向上彎了彎,一絲細碎的笑聲如同漏氣的風箱般,從她緊抿的唇縫裏溜了出來:“噗……”

這聲笑如同投入靜水的小石子。周硯清先是一愣,隨即目光落在雪團兒那徹底成了小花貓、唯獨一雙眼睛亮得出奇的臉上,鼻尖上那點被自己點上去的墨尤其滑稽。

他板着臉,極力想維持住那份被冒犯的嚴肅,可嘴角的肌肉卻不聽使喚地抽動了一下,又一下。

終於,一絲極淡、極短促的笑意,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他緊抿的唇角,雖然轉瞬即逝,卻真切地存在過。

“雪團兒”也不惱了,她揉着臉上的墨團團,儼然一副小花貓的模樣,眨巴着兩只明亮的大眼睛,湊過來問:“你今日爲何偏生要多嘴?”

周硯清瞥了“雪團兒”一眼,直言不諱:“誰許你前幾日作惡,撕了我的書。”

“撕書?”楊延雪摸了摸小腦袋,她的眼睛咕嚕咕嚕地轉了幾下。

周硯清見她迷茫地摸着小腦袋,便開口將事情娓娓道來。

楊延雪這才恍然大悟。

那日,周硯清正小心翼翼地整理他新得的《蒙學輯要》,紙頁潔白,墨香猶存。

這是他央求父親許久才得到的,視若珍寶。他拿出特制的素色書衣,正欲仔細套上,旁邊一只不安分的小手便伸了過來。

“硯清哥哥,這紙真白!”楊延雪湊過小腦袋,大眼睛裏滿是好奇,順手就捻起一頁:“比我家糊窗的油紙還亮堂呢!”

話音未落,只聽“嘶啦”一聲輕響——那頁紙被她無意間捻破了一個小角!

周硯清呼吸一窒,猛地抬頭,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痛惜和薄怒。他盯着那小小的破損,如同美玉上的一道裂痕。

“雪團兒”也嚇了一跳,吐了吐舌頭,連忙縮回手:“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它就……它就自己破了嘛!”

她眨巴着眼睛,試圖用無辜蒙混過關。

周硯清深吸一口氣,緊抿着唇,將那頁破損的紙輕輕撫平,用鎮紙小心壓好,一言不發。只是那捏着書頁的指尖,微微有些發白。楊延雪看着他緊繃的側臉,難得地安靜了片刻,但很快又被窗外飛過的鳥雀吸引了注意,將這點小插曲拋諸腦後。

“就爲了這事?我那日並非故意作惡。”楊延雪解釋道,“真是不小心。”

周硯清扯了扯嘴角:“那前幾日,你往我墨盒裏摻灰不是有意爲之?”

“啊…”楊延雪難以反駁,這樁蠢事,她確實也幹過。

前日午後,學究布置了臨帖,便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楊延雪則百無聊賴地玩起了墨盒裏的墨錠。她用指尖蘸了點水,在硯台上畫着誰也看不懂的圖案,又嫌墨錠不夠黑,竟突發奇想,偷偷將一小撮桌上的浮灰撒進了周硯清那方端硯的墨池裏!她只是想看看,加了“料”的墨會不會更濃黑。

楊延雪垂着小腦袋,局促地說:“那個,那個是……”

“你還說不是有意爲之?”周硯清氣鼓鼓地望着“雪團兒”。

說起來也氣,那日得了一方好帖,正凝了心神準備臨帖,方才下筆就感覺筆鋒一澀。定睛一看,墨汁裏竟帶出了幾點細微的灰粒,瞬間在宣紙上暈開幾團污點!

他驚愕地看向自己的硯台,只見原本烏亮如漆的墨汁,此刻變得渾濁不堪,水面還漂浮着可疑的灰色雜質。

他猛地偏頭看向楊延雪。始作俑者手裏還捏着一點沒來得及撒完的灰末!

他小臉氣得通紅,幾乎想當場質問她。可對上楊延雪那雙依舊懵懂、帶着點好奇的大眼睛,再看看先生微微起伏的鼾聲,他終究把沖到嘴邊的呵斥咽了回去,把將筆放在筆擱上,默默掏出手帕,一點點吸掉硯台裏的髒墨。

窗外,暮色四合,天邊一抹霞光溫柔地籠罩着小小的書院。

“硯哥兒!”周家小廝來接自家哥兒下學時,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問了柳學究,才知是在牆根底下罰站。找過來時,那小廝險些不敢相認,這“一團漆黑”真是嚇煞人。

周府的書房裏,此刻彌漫着一種近乎凝滯的肅然。

燭光透過素紗燈罩,灑下柔和的光暈,映照着滿壁的書卷和博古架上的清供。空氣裏是淡淡的檀香和書卷特有的陳舊氣息。

周硯清垂首肅立在書案前,他已換下那身慘不忍睹的外衫,穿着幹淨的素色裏衣,但臉上、脖頸上那幾道未洗淨,已經幹涸的墨痕卻像烙印般清晰,尤其是脖頸處那道歪斜的指印,襯着他此刻蒼白緊繃的臉色,顯得格外刺目。

他雙手緊貼着褲縫,指尖微微蜷着。

書案後,周父端坐着,手裏捻着一串烏木佛珠,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攤開的那本《千字文》上——那是周硯清今日帶去學堂的,此刻,原本潔淨的紙頁被一大團潑濺開的墨跡徹底污損。

“說說吧。”周父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沉甸甸的壓力,回蕩在寂靜的書房裏,“《顏氏家訓》有雲: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淨端正。”

“此書,”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那本污損的書,“如何成了這般模樣?”

周硯清的頭垂得更低了,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幹澀地開口,努力維持着平日的條理:“回父親,是兒子失儀。兒子向先生稟告了楊……楊家妹妹逃學一事,楊家妹妹氣不過,趁兒子習字時,撞了兒子手臂,致使墨筆失控,這才污了書頁。”

“哦?”周父的指尖在佛珠上緩緩滑動,目光如古井無波,落在他脖頸那道明顯的墨痕上,“那你這頸上……也是她所致?”

周硯清白皙的耳根瞬間染上薄紅,他抿緊了唇,沉默了片刻,才帶着一種近乎悲壯的倔強道:“是兒子一時激憤難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潑了她一身墨。這頸上之痕,是她……她隨後塗抹的。”

最後幾個字,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種做了“不雅”之事的赧然。

潑墨之舉,已大大悖離了他素日所受的教導。

周父靜靜地看着兒子。燭火在他深邃的眸子裏跳躍。

半晌,他輕輕嘆息一聲。

“硯清,”周父的聲音緩和了些許,“《禮記》有言: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你向先生稟告實情,並無過錯,此乃誠。然則,被人沖撞,便以硯台潑墨,以暴制暴,此乃敖與欲未能克制,失之於和,更失之於禮。”

周父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本污損的書:“書頁污損尚可謄抄,心性若染了戾氣,便難滌淨了。”

周硯清聽着父親的訓誡,鼻尖發酸,眼眶微熱。他死死咬着下唇內側,才沒讓那點溼意涌上來。他知道父親是對的。潑墨那一瞬的失控和快意,此刻回想起來,只剩下無盡的懊悔和對自己定力不足的羞愧。

“孩兒……知錯。”他啞聲道,聲音裏帶着沉重的自責。

這時,周母端着一盞溫熱的蓮子羹輕輕走進來。她一眼便看見兒子臉上頸上的墨痕,心疼地蹙緊了秀眉,她瞧了幾眼那書本,笑道:“老爺,您看。”

周母素手纖纖,小心地拈起那頁被濃墨徹底覆蓋的紙,對着燭光細看。只見那團肆意潑灑的墨跡邊緣,因紙張的褶皺和墨汁流淌的深淺不同,竟在燭光下隱隱顯露出奇特的紋路,濃淡相宜,竟有幾分天然的山水寫意之趣。

她笑道:“這墨……潑得倒有幾分……意外之韻?雖污了書頁,卻也……”

她斟酌着詞句,一時竟不知如何形容這“歪打正着”的墨趣。

周父聞言,目光也落在那墨痕上,審視片刻,嚴肅的面容似乎也有一瞬間的鬆動。他捻着佛珠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最終只是淡淡道:“歪打正着,終非正道。心正則筆正,心亂則墨邪。明日,將《克己復禮篇》抄寫十遍,靜心養性。”

他揮了揮手,“去淨面吧。這墨跡留在臉上,成何體統。”

“是,父親。”周硯清如蒙大赦,恭敬地行禮退下。

走到門口時,他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書案上那本污損的書。燭光下,那團濃黑的墨跡與父親那句“心亂則墨邪”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他抬手,用幹淨的袖口用力擦了擦那處,仿佛要擦掉那份狼狽,也擦掉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亂。

夕陽將楊家院子裏那棵榆錢樹拉的老長。灶房後頭,躲着一個小小的、烏漆嘛黑的身影。

楊延雪耷拉着腦袋,像只被雨淋透又滾了泥坑的小鵪鶉,一步一蹭地挪到正在揉面團的婆婆跟前。

她身上那件淡青色的衫子,此刻早已辨不出本色,東一塊西一塊地糊着半幹的墨跡,黏答答地貼在身上。

最扎眼的是那張小臉,墨痕縱橫交錯,只餘一雙黑白分明、此刻卻寫滿心虛和委屈的大眼睛眨巴着。

“婆婆……” 聲音細若蚊蚋,帶着點哭腔後的沙啞。

婆婆聞聲回頭,手中的擀面杖“哐當”一聲掉在案板上,驚得盆裏的面團都顫了顫。

她瞪大了眼,上下掃視着眼前這個活的“墨團團”,短暫的驚愕後,後退兩步:“我的老天爺!”

聲音陡然拔高:“這……這黑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楊延崢跟在後頭,偷笑了幾聲。

下學時,阿雪求自己帶她去河裏洗洗,他未答應,這小家夥在學堂裏翻了天,是得要帶回來讓長輩教導教導的,可不能縱容了她!

“婆婆,是我。”楊延雪局促地擦了擦臉,嘟囔道。

她一把揪過外孫女細瘦的胳膊,湊近了看那墨痕,又嫌惡又心疼地用手指蹭了蹭:“你掉進染缸裏啦?”

雪團兒扁着嘴,抽噎着,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因後果嚷了出來:“那周家小郎君先告我翻牆,害我被先生抓回來罰站!我氣不過,就……就不小心碰了他胳膊一下……然後他就……就……”

“拿了整塊硯台潑我。” 她指着自己溼漉漉、亂糟糟的頭發和烏黑的臉頰,仿佛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不小心?!”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旁邊沾着面粉的溼布巾,毫不留情地往阿雪臉上抹去,“周家那小郎君,多斯文守禮的一個孩子,能把墨潑你一身?定是你先招惹的人家!”

老太太氣沖沖地將楊延崢捉過來,將前因後果盤問了一番,果然如她所料。

“翻牆捉蛐蛐,還被抓個現行。你膽子是越來越肥了!” 粗糙的溼布蹭在臉上,帶着面粉的顆粒感,又疼又癢,雪團兒齜牙咧嘴地躲閃着,嘴裏猶自不服氣地嘟囔:“是他先告狀的嘛……”

老太太也是養過孩子的,這般皮實的女娃娃,她還是頭一次遇到:“女孩子家家的,半點不省心!瞧瞧人家周小郎君,坐如鍾站如鬆,你再看看你,像個皮猴子!明日親自去給人家賠不是!”

後院裏,楊延雪在浴桶裏撲騰,烏黑的髒水換了一桶又一桶,被婆婆搓揉得東倒西歪,嘴裏塞滿了“唔唔”聲。

賠不是?

“小氣鬼!小氣鬼!”楊延雪左右又在心裏罵了周硯清幾句,“賠不是就賠不是,我小楊能屈能伸。”

她低頭看着自己烏黑的手心,一絲小小的、隱秘的得意悄悄冒了頭——至少,他脖子那塊,比自己還黑一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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