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廳的喧囂終於隨着最後一批賓客的離去,如同退潮般緩緩沉寂下去。巨大的宮燈依舊懸在穹頂,燭火卻已燃去大半,光線變得昏黃而搖曳,將空曠奢華的廳堂映照得有些落寞。空氣中殘留的酒氣、脂粉香和食物的混合氣味,在寂靜中發酵,透出一種盛宴散場後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柳眉在兩位侍女的攙扶下,如同一個被抽去靈魂的精致人偶,一步步踏過鋪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回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頸項酸痛,那些鑲嵌着珍珠寶石的金絲累鳳,隨着她輕微的步履,在昏暗的光線下發出細碎而冰冷的碰撞聲,像極了鎖鏈的輕響。繁復的雲肩、層層疊疊的宮裝錦緞,每一寸都綴滿金線銀絲,沉重地墜在身上,讓她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這身象征着無上榮光的行頭,此刻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位於柳府別院深處的小樓。侍女們小心翼翼地爲她推開門,一股清冷的、屬於夜晚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庭院裏草木的微涼氣息,瞬間沖淡了她身上沾染的、那屬於牡丹廳的濃濁喧囂。
“小姐,您累壞了。”貼身侍女小桃心疼地低語,伸手想去扶她坐下。
柳眉輕輕搖頭,動作細微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拒絕。她獨自走到梳妝台前,那面巨大的銅鏡在燭光下映出她模糊的輪廓。鏡中人,鳳冠巍峨,珠翠滿頭,臉頰因長時間的端坐和強自鎮定而泛着不自然的紅暈,唇上點着濃豔的胭脂,一雙眼睛卻空洞得可怕,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着鏡中那個華麗而陌生的自己。
“都出去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長途跋涉般的疲憊。 小桃和另一個侍女對視一眼,雖有不解,卻不敢違逆,只得福了福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並輕輕帶上了房門。門扉合攏的輕響,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可能的窺探。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她一人。燭火在寂靜中跳躍,將她的影子長長地、孤獨地投在牆壁上。
柳眉緩緩抬起手,指尖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觸向發髻上那頂沉重的鳳冠。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傳遍指尖。她摸索着,找到鳳冠兩側固定用的、精巧繁復的簪扣。每一次解開,都伴隨着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仿佛在解開一道道無形的封印。
第一根沉重的金鳳長簪被拔下,沉甸甸地落在梳妝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打破了室內的死寂。緊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隨着簪扣的鬆開,鳳冠的重量驟然減輕。她雙手捧住那頂象征着她未來身份的冠冕,緩緩將它從發髻上取下,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又帶着一種近乎決絕的割舍。
鳳冠被輕輕放在梳妝台一角,那些在燈火下璀璨奪目的珍珠寶石,此刻在昏黃的燭光裏,只顯得冰冷而刺眼。它們失去了佩戴者的支撐,瞬間失去了光彩,變成了一堆昂貴的、沒有生命的裝飾。
柳眉的目光落在鏡中自己被壓得有些凌亂的發髻上。她開始動手,一根根地拔下那些點綴在發絲間的金簪、玉簪、珠釵。每一根拔出,都帶起幾縷青絲,發絲在燭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與那些冰冷的飾物形成鮮明對比。金簪落下的聲音沉悶,玉簪帶着清越的餘音,珠釵碰撞則叮咚作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首單調而悲傷的挽歌,爲那個在牡丹廳上光芒萬丈的“世子妃”送葬。
她卸下了兩側垂下的、綴滿珍珠和流蘇的掩鬢。那些細小的珍珠滾落在梳妝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如同淚滴。她取下了耳垂上那對沉重的、鑲嵌着鴿血紅寶石的金耳環,耳垂瞬間感到一陣輕鬆,卻也被勒出了淺淺的紅痕。她褪下了腕上那對雕工繁復的赤金鐲子,手指終於得以舒展。她解下了頸間那串圓潤飽滿的、散發着幽幽光澤的東珠項鏈……
一件件,一樁樁。那些象征着富貴、權勢、婚姻承諾的珠翠首飾,被她一件件地、仔細地摘下,隨意地堆放在梳妝台上。它們失去了依附,散亂地躺在那裏,金玉的光澤在燭火下顯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諷刺。它們曾是她身份的證明,是她被強加的榮耀,此刻卻成了她急於擺脫的負累。
最後,她伸手去解身上那件繁復無比的宮裝。金線刺繡的牡丹在燭光下依舊栩栩如生,卻讓她感到窒息。她解開腰間的絲絛,褪下那層層的錦緞。沉重的衣物滑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她只留下一件最簡單的素白中衣,料子柔軟,貼在身上,帶來一種久違的、幾乎讓她落淚的輕鬆感。
鏡中的女子,終於褪去了所有的僞裝和束縛。青絲散亂地披在肩頭,未施粉黛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蒼白而清瘦,只有那雙眼睛,空洞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活氣,一絲疲憊不堪後的真實。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看着那個不再有鳳冠霞帔、不再有珠光寶氣的柳眉,看着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屬於寺廟後山、屬於桃林深處的自己。一種巨大的、混雜着悲傷、疲憊、委屈和一絲微弱解脫的情緒,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她。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鏡中自己的臉頰。冰涼的鏡面傳來觸感,如同觸碰另一個靈魂。一滴滾燙的淚,終於掙脫了長久以來的束縛,順着她光潔的臉頰滑落,滴在素白的中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如同決堤的洪水。她不再壓抑,不再強撐,將臉深深埋進掌心,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一整晚的恐懼、抗拒、無力感,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她哭得無聲,卻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這淚水,是爲那個被強行推上高台、被迫接受萬衆矚目的自己而流;是爲那身沉重枷鎖般的華服而流;是爲那枚冰冷玉佩所代表的、無法逃脫的塵緣而流;更是爲那個在佛前許下清淨心願、此刻卻深陷紅塵泥沼的、孤絕的靈魂而流。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止息。只剩下偶爾傳來的、壓抑的抽噎。柳眉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卻比之前多了一種近乎破碎的平靜。她看着梳妝台上那堆散亂的珠翠,如同看着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她伸出手,將它們一股腦地掃進旁邊一個準備好的、空着的錦緞首飾盒裏。動作有些粗暴,帶着發泄般的決絕。盒蓋合上,隔絕了那些冰冷的光芒,也仿佛將那個在牡丹廳上扮演的“世子妃”徹底封存。
然而,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梳妝台另一端——那枚被李世傑親手戴在她腕上、象征着同心永結的赤金蓮花鐲上。它靜靜地躺在那裏,金絲纏繞的蓮花在燭光下依舊精致美麗,卻散發着一種讓她無法忽視的、冰冷而沉重的氣息。那是這場“塵緣”最直接、最無法回避的信物。
柳眉的眼神變得無比復雜。有抗拒,有厭惡,有深深的無力感,甚至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那個少年郎方才眼中真摯情愫的……茫然。她伸出手,指尖懸停在那枚金鐲上方,遲遲沒有落下。最終,她還是將它拿了起來。冰冷的金屬觸感刺痛了指尖。她緊緊攥着它,仿佛要捏碎它,又仿佛要將它融入自己的骨血。
她站起身,走到房間角落一個古樸的紫檀木小幾旁。幾上,放着一個同樣由紫檀木雕琢而成的、方正的盒子。盒子沒有上鎖,盒蓋上雕刻着簡單的蓮花紋樣,線條古樸流暢。這是她從寺廟帶回來的,平日裏用來存放她抄寫的經文和一些佛前供奉的小物件。
柳眉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緩緩打開檀木盒。盒子裏,幾卷她親手抄寫的、散發着淡淡墨香和檀香的經文安靜地躺着,旁邊還有一串小小的、油潤的菩提子佛珠。一股清幽的、屬於佛堂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撫平了她心中翻涌的焦躁。
她低頭,看着手中那枚象征着紅塵情緣的金鐲,又看看盒中代表着清淨佛國的經卷與佛珠。兩者形成了最尖銳的對峙。一個代表着無法逃脫的宿命枷鎖,一個代表着她靈魂深處的向往與歸宿。
柳眉的眼神掙扎着,痛苦着。最終,她做出了選擇。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枚赤金蓮花鐲,放進了檀木盒的底部。金鐲落在經卷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那璀璨的金光在深色的檀木和素白的紙卷映襯下,顯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
她看着盒中的金鐲,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然後,她拿起最上面一卷她剛剛抄寫完畢、墨跡尚未完全幹透的《心經》。攤開經卷,那熟悉的、她一筆一劃寫下的字跡映入眼簾:“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捧着這卷《心經》,如同捧着最神聖的護身符。她深吸一口氣,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又帶着一絲悲壯的意味,將這卷散發着墨香與佛光的經卷,輕輕地、穩穩地,覆蓋在了那枚赤金蓮花鐲之上。
素白的紙張,沉靜的墨跡,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下方那象征着塵世情緣的金色蓮花。金鐲的光芒被徹底遮蔽,仿佛被佛經的力量所鎮壓、所淨化。
柳眉看着這一幕,看着那卷《心經》如同封印般壓着金鐲,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她緩緩合上了檀木盒的蓋子。一聲輕響,如同塵埃落定。
她將盒子放回原處,動作輕柔。做完這一切,她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清冷的夜風瞬間涌入,吹拂着她散亂的發絲和素白的衣袂。窗外,月色如水,灑在寂靜的庭院裏,照着幾株在夜色中靜靜舒展枝葉的芭蕉,投下斑駁的影子。遠處,隱約傳來更鼓的聲音,單調而悠長,敲打着這沉沉的夜。
柳眉站在窗前,任由夜風吹拂。她看着天邊那輪清冷的孤月,心中那片被塵緣攪動的渾濁,似乎被這夜風和月光,稍稍滌蕩去了一些。檀木盒中的佛經壓着金鐲,是她無聲的宣言,是她在這場無法抗拒的洪流中,所能做出的、最微弱也最堅定的抗爭。
珠翠卸盡,真容顯露。然而,這真容,卻承載着更沉重的枷鎖。真正的抗爭,才剛剛開始。那枚被佛經壓下的金鐲,如同一個沉默的引子,預示着她未來漫長歲月裏,在佛心與塵緣之間,在清淨與束縛之間,永無休止的掙扎與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