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停歇後的夜,萬籟俱寂,唯有帥帳前那兩杆大旗在寒風中發出沉悶的“獵獵”聲。
“而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神秘首領——如今被副將稱作“統領”的男人,他那雙深邃眼眸中的決絕與沉重,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了蘇凌薇的肩上。
她沒有時間去驚駭,也沒有餘地去退縮。從踏上那輛馬車開始,她就已經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如今,更是被推到了整個棋局最核心、最凶險的天元之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股混雜着鐵鏽、烈酒和硝煙的味道,讓她的肺部一陣刺痛,卻也讓她的大腦瞬間變得無比清醒。
“我需要絕對的安靜,以及……絕對的權力。”蘇凌薇抬起眼,迎着那統領的目光,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與專業,“在我診斷和治療的過程中,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任何人不得質疑,不得阻攔。你能做到嗎?”
這是她唯一的籌碼,也是她必須拿到的授權。面對一個連御醫都束手無策的奇毒,她需要的是一個外科醫生在手術室裏所擁有的絕對主導權。
那統領死死地盯着她,似乎要將她的靈魂看穿。數息之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側過身,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裏面的人,都聽你的。蘇姑娘,請。”
一言,定鼎。
蘇凌薇不再多言,她將懷中熟睡的蘇小石交給旁邊早已候命的侍女,低聲囑咐了幾句,而後便在那位副將的引領下,朝着那座如同巨獸之口的黑色帥帳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無形的壓迫感便越是強烈。帳前的親衛,個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電,身上散發出的鐵血煞氣,幾乎能讓尋常人腿軟。他們手中的長戟在火光下閃爍着森然的寒芒,仿佛隨時都能撕裂一切來犯之敵。
掀開厚重的氈簾,一股混雜着濃烈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的熱浪撲面而來。
帥帳之內,空間極大,地上鋪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周的兵器架上掛滿了各式精良的兵刃。正中央,一尊巨大的青銅獸首香爐裏,燃着的不是安神的檀香,而是數種名貴的藥材,那股濃鬱到刺鼻的味道,正是由此而來。
十幾名身穿鎧甲、氣息沉凝的將領分立兩側,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灼、憂慮,以及深深的疲憊。而在帥帳的最深處,一張寬大的臥榻之上,屏風半掩,隱約能看到一道躺着的人影。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是被拉到極致的弓弦,整個帥帳內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蘇凌薇的出現,瞬間打破了這份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劍一般,齊刷刷地射向了這個身材纖弱、面黃肌瘦、穿着粗布衣衫的“農家少女”。他們的眼神裏,充滿了審視、懷疑,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後,不得不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微弱的希望。
“統領,這位就是……”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將,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問道。
那統領,也就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馮晉,沉聲應道:“這位,便是我請來的蘇姑娘。”他沒有過多解釋,只是用眼神示意衆人安靜。
蘇凌薇目不斜視,徑直朝着臥榻走去。
一名身穿太醫院官服、同樣是滿頭銀發的老者,立刻伸手攔住了她。
“站住!”老者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王爺金身,豈是何人都能隨意靠近的?你是何人?師從何處?可有官憑路引?”
王爺?
蘇凌薇心中一凜。能讓如此龐大的軍營拱衛,又被稱作“王爺”的,其身份已然昭然若揭。這絕非尋常的藩王,而是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皇族親王!
她沒有回答老太醫的問題,只是平靜地說道:“我是大夫,現在,他是我的病人。你再攔我一息,他便多一分危險。讓開。”
“放肆!”許太醫氣得胡子都在發顫,“老夫行醫五十年,官拜太醫院院判,什麼樣的疑難雜症沒有見過?王爺所中之毒,詭譎無比,毒入五髒,侵蝕氣血,早已是油盡燈枯之相。老夫與營中所有軍醫,窮盡畢生所學,也只能用千年老參吊住他最後一絲心脈。你一個黃毛丫頭,懂什麼?莫不是江湖騙子,來此譁衆取寵!”
這番話,既是斥責,也是一種絕望的宣泄。他已經盡力了,卻依舊無力回天,此刻見到馮晉竟然帶回來這樣一個看似毫不起眼的少女,積壓在心中的壓力與不甘,瞬間爆發了出來。
蘇凌薇根本懶得與他爭辯。她知道,在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唯有實力,才是擊碎一切質疑的唯一武器。
她繞過許太醫,直接走到了臥榻之旁。
榻上躺着的,是一個面容俊朗、年約三旬的男子。他雙目緊閉,嘴唇烏紫,一張原本應該充滿英氣的臉,此刻卻呈現出一種死人般的灰敗之色。最令人心驚的是,在他的脖頸和手背等裸露的皮膚上,浮現着一片片暗紫色的、如同蛛網般的詭異紋路。
他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若非蘇凌薇那敏銳的聽力,還能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微弱的氣息,她幾乎要以爲,這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這就是你說的‘吊住心脈’?”蘇凌薇的聲音,冷得像帳外的冰雪,“他的心跳,已經微弱到幾乎停止;他的四肢,早已冰冷,血液幾乎不再流動;他皮膚上的紫紋,是皮下血管大量破裂出血的跡象。再這麼‘吊’下去,不出一個時辰,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只能爲他收屍了。”
她的話,沒有用任何傳統中醫的術語,而是用最直白、最殘酷的語言,揭示了病人最真實的狀況。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上。
許太醫老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因爲蘇凌薇說的,全都是事實。他所謂的“吊住心脈”,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你……你待如何?”他顫聲問道。
蘇凌薇沒有理他,而是轉頭,對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馮晉說道:“我需要燭火,一盆溫水,幹淨的布巾,還有……一套金針或銀針。”
馮晉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揮手示意。很快,東西便被一一呈了上來。
蘇凌薇先是拿起一支蠟燭,湊近病人的臉,輕輕扒開他的眼皮。
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球,毫無神采。當燭光靠近時,他那已經放大到極致的瞳孔,只是極其微弱地、遲鈍地收縮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
瞳孔對光反射極度遲鈍。這是腦部嚴重缺氧,中樞神經系統瀕臨衰竭的典型特征。
她放下蠟燭,又伸手探向病人的頸動脈。那裏的搏動,微弱得如同一只垂死的蝴蝶,在指尖下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便再無聲息。
她解開病人胸前的衣襟,將耳朵貼了上去。
在場的所有將領,都屏住了呼吸。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粗魯無禮”的診斷方式。許太醫更是看得眼角抽搐,連連搖頭,口中念念有詞,似是在說“有辱斯文”。
然而,蘇凌薇的耳朵裏,卻只有一片死寂。
正常的心跳聲,應該是“咚-噠、咚-噠”,強勁而有力。可她現在聽到的,卻是一種極其微弱、混亂、毫無規律的雜音,仿佛是一台即將報廢的機器,在發出最後不甘的悲鳴。
心力衰竭,心律失常,瀕死狀態。
一個個現代醫學的診斷名詞,在她的腦海中飛速閃過。
她站直身體,面色凝重到了極點。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一萬倍。
她拿起一套消過毒的銀針,對馮晉道:“接下來的場面,或許有些驚世駭俗。但我重申一遍,不要打擾我。”
說完,她捻起一根最細的銀針,毫不猶豫地刺向了病人腳底的涌泉穴。
“你做什麼!”許太醫驚呼出聲,“王爺氣血已衰敗至此,如何經得起針刺泄氣!”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蘇凌薇已經用一種特殊的手法,飛快地捻動着針尾。
沒有反應。
病人的腳,像一塊死肉,一動不動。
蘇凌薇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拔出銀針,又換了一根稍長的,沿着病人腳底的邊緣,以一個刁鑽的角度,輕輕劃過。
這一下,是現代神經內科檢查巴賓斯基征的手法。正常人會腳趾跖屈,而神經系統受損的病人,則會出現拇趾背伸、其餘四趾呈扇形展開的陽性體征。
然而,病人的腳,依舊是毫無反應。
這說明,他不僅是中樞神經系統,就連末梢神經的反射弧,都已經幾近消失了。
帥帳內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蘇凌薇的每一個動作,他們看不懂,但他們能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與傳統醫術截然不同的東西,正在他們面前上演。
蘇凌薇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知道,常規的檢查,已經無法探知這具身體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必須用更直接、更冒險的方法。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落在了馮晉的臉上。
“我需要一把鋒利的小刀,烈酒,火盆,以及……一個碗。”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刀?你要做什麼?”那名年長的老將失聲喝道。
許太醫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指着蘇凌薇厲聲尖叫:“瘋了!你這個妖女,簡直是瘋了!王爺已是風中殘燭,你竟還要對他動刀?你是想弑君謀逆嗎?來人!快把這個妖女給我拿下!”
幾名將領聞言,下意識地便握住了腰間的刀柄,看向蘇凌薇的眼神中,充滿了殺氣。
馮晉猛地向前一步,擋在了蘇凌薇身前,他那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一股恐怖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帥帳。
“誰敢動?”
他只說了三個字,那些蠢蠢欲動的將領便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冷靜了下來。
馮晉轉過頭,看着蘇凌薇,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要刀,做什麼?”
蘇凌薇迎着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平靜地吐出了四個字。
“放血,驗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