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在這一刻仿佛徹底凝固。
聽道崖上，那棵剛剛抽出新綠的古鬆，那幾株破石而生的野草，所煥發出的勃勃生機，在柳煙兒那句輕描淡寫卻又石破天驚的話語落下後，似乎被一股無形的、來自九幽的寒意瞬間凍結。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
“……很不巧，整個青雲宗，只有我一個人會。”
這聲音，帶着三分魅惑，三分得意，以及四分不容置疑的宣判，在林塵與蘇清顏的耳畔，緩緩飄散。
蘇清顏的臉色，已經不能用蒼白來形容。那是一種失去了所有血色，如同被霜雪覆蓋的死寂。她嬌軀劇烈地顫抖着，不是因爲寒冷，而是源於一種混合了恐懼、自責、憤怒與無助的劇烈沖擊。
她剛剛才從林塵的指引下，窺見了自己大道的新生，那份破開瓶頸的喜悅與感激，還溫熱地流淌在心間。可轉瞬之間，這天堂般的饋贈，就被打上了來自地獄的烙印。
每一次幫助，都是一次詛咒。
每一次新生，都以他的死亡爲代價。
這個認知，像一柄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髒。
“你……胡說！”
蘇清顏的聲音，因爲情緒的劇烈波動而變得尖銳，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猛地向前一步，護在了林塵身前，那雙清冷的秋水明眸，此刻燃起了熊熊怒火，死死地盯着柳煙兒。
“妖言惑衆！你爲了得到林塵，竟編造出如此惡毒的謊言！柳煙兒，我真沒想到，你竟無恥到了這等地步！”
她不信，她不能信，她不敢信！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她蘇清顏，豈不成了親手將林塵推向深淵的劊子手？
面對蘇清顏的厲聲指責，柳煙兒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咯咯”地嬌笑了起來。那笑聲，如同銀鈴晃動，清脆悅耳，卻又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與憐憫。
“蘇清顏啊蘇清顏，你還是這麼天真得可憐。”
她伸出一根塗着蔻丹的纖長手指，輕輕搖了搖，鳳眸之中，滿是居高臨下的俯視。
“謊言？你以爲，這種關乎上古體質的秘聞，是能隨口編造出來的嗎？你那神神叨叨的師尊，只告訴你道源之體能助你破境，可曾告訴過你，這背後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柳煙兒的話，像一柄重錘，再次狠狠敲在蘇清顏的心上。
的確，師尊只言林塵是她的“機緣”，卻從未提及任何細節。
柳煙兒欣賞着蘇清顏臉上血色褪盡，信念開始動搖的模樣，嘴角的笑意愈發濃鬱。她的目光，越過蘇清顏的肩頭，落在了從始至終都未發一言的林塵身上。
“我的小寶貝，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在騙你？”
她的聲音，變得溫柔而蠱惑，“其實，要驗證很簡單。你只需靜下心來，仔細內視你的神魂，看看你的本源靈光之上，是不是已經沾染上了一絲……不屬於你的，冰冷死寂的氣息？”
“那，就是蘇清顏的‘道之因果’。雖然現在還很微弱，微弱到你幾乎無法察覺。但它就像跗骨之蛆，一旦沾上，便再也無法擺脫。隨着你動用本源的次數越多，它就會越發壯大，直到最後，將你的神魂徹底……污染、同化、最後碾碎。”
柳煙兒的每一個字，都帶着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力，清晰地鑽入林塵的腦海。
蘇清顏聞言，嬌軀再次劇震，猛地回頭看向林塵，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恐慌與哀求，仿佛在祈求林塵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林塵，終於動了。
他沒有理會蘇清顏那幾乎要碎裂的目光，也沒有去看柳煙兒那勝券在握的表情。他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需要驗證。
無論柳煙兒的目的是什麼，她所說的內容，是真是假，這才是決定一切的關鍵。
心神沉入丹田氣海。
靈力構成的氣旋平穩運轉，而在那氣旋的最中央，那一縷細若遊絲的鴻蒙金絲，依舊靜靜地懸浮着，散發着古老、尊貴而又充滿了創造力的氣息。
它看起來，與之前並無任何不同。
林塵的心，微微一沉。難道，真的是柳煙兒在危言聳聽？
不。
他沒有放棄，而是將自己的神識，以前所未有的專注，凝聚到了極致，緩緩地，朝着那一縷鴻蒙金絲探去。
這一次，他不再是粗略地“看”，而是用神魂去“感知”，去“觸碰”。
當他的神識，小心翼翼地，如同情人最輕柔的撫摸，觸碰到鴻蒙金絲的表面的那一刹那——
林塵的靈魂，猛地一顫！
他“看”到了。
在那純粹、璀璨的金色光芒深處，不知何時，竟真的纏繞上了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隱晦，若不仔細探查根本無法發現的……灰白色的霧氣！
那霧氣，冰冷、死寂、充滿了萬物凋零的道韻，與蘇清顏體內那片“冰海”的氣息，同出一源！
它就像是一根最纖細的蛛絲，看似無害，卻無比堅韌地，纏繞在了鴻蒙金絲之上，並且，正在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堅定不移的速度，汲取着鴻蒙金絲本源的光輝！
轟！
林塵的腦海，如同有驚雷炸響！
是真的！
柳煙兒說的，竟然是真的！
一股冰寒刺骨的涼意，從他的尾椎骨，瞬間竄上了天靈蓋！
這不是一個謊言，這是一個他此前從未察覺，卻足以致命的真相！一個關乎他生死存亡的，天大危機！
他一直以爲，自己是棋手，最不濟也是棋盤上舉足輕重的棋子。可直到這一刻，他才驚駭地發現，自己腳下的棋盤，原來是一座深不見底的，名爲“詛咒”的深淵！
他每一次自以爲得計的“幫助”，每一次交換資源的“合作”，都不過是在加速自己墜向深淵的速度！
難怪……
難怪這等逆天的體質，在宗門典籍中竟無片言只語的記載！
或許，擁有過這種體質的前輩，早已在無聲無息之間，被這恐怖的因果業力所吞噬，化作了歷史的塵埃！
無數念頭，在林塵的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震驚，駭然，憤怒，不甘……種種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沖擊着他的心神。
但他終究是林塵。
兩世爲人，早已錘煉出了一顆遠超常人的強大心髒。
在經歷了最初的震撼之後，他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以最快的速度，恢復了絕對的冷靜。
憤怒和恐懼，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破局！
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漆黑的眸子，依舊平靜如初，深邃得宛如夜空，看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足以讓任何人崩潰的發現，對他而言，不過是拂去了衣衫上的一粒微塵。
看到林塵睜眼，蘇清顏和柳煙兒的目光，瞬間同時聚焦在了他的臉上。
蘇清顏的眼中，是絕望的期盼。
柳煙兒的眼中，是殘忍的等待。
她無比確信，任何一個得知自己身負如此惡毒詛咒的人，都不可能保持鎮定。接下來，她將欣賞到林塵臉上流露出恐懼、慌亂、最終向她屈服求饒的精彩表情。
她已經準備好了，以救世主的姿態，將這個男人，徹底納入自己的掌控。
然而，林塵接下來的反應，卻讓她的笑容，第一次，僵在了臉上。
只見林塵，非但沒有露出任何驚慌之色，反而對着柳煙兒，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甚至帶着一絲感激的微笑。
“多謝柳師姐，爲我解惑。”
他的聲音，平靜而誠懇，仿佛柳煙兒剛才不是在宣告他的死刑，而是在課堂上爲他講解了一個困擾已久的難題。
這句輕飄飄的“多謝”，瞬間將柳煙兒精心營造出的那種“生死脅迫”的氛圍，擊得粉碎！
柳煙兒的鳳眸，微微眯了起來。
蘇清顏也愣住了，她完全無法理解，林塵爲何會是這種反應。
“哦？”柳煙兒的聲調，帶上了一絲危險的意味，“看來我的準聖子，膽魄果然異於常人。知道了自己身負必死之咒，竟還能笑得出來？”
“爲何笑不出來？”林塵從容不迫地反問，他甚至悠然地走到了石桌旁，爲自己倒了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輕輕呷了一口。
“能提前知曉自己道途之上的隱患，免於未來在無知中斷送性命，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幸，值得感謝的事情嗎？”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柳煙兒，嘴角噙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師姐費心告知我此事，想必，也不僅僅是爲了讓我知道自己會‘怎麼死’吧？”
好一個林塵！
柳煙兒心中暗罵一聲。
這個男人，竟然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從那足以摧毀心神的沖擊中掙脫出來，並且反客爲主，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他沒有去質疑詛咒的真假，因爲他知道，這毫無意義。
他直接跳過了這個問題，承認了“隱患”的存在，然後，直指自己的核心目的——解法。
這一下，就將柳煙兒從高高在上的“審判者”，拉回到了“交易者”的位置上。
“你很聰明。”柳煙兒收起了那副魅惑衆生的姿態，神情第一次變得凝重起來。她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眼前這個只有煉氣四層的少年。他根本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是一頭披着羊皮的，無比狡猾的狐狸。
“不錯。”她坦然承認，“我告訴你這些，自然是要給你一條活路。正如我剛才所說，《大歡喜陰陽道典》，是這詛咒唯一的解藥。”
“唯一的？”林塵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他輕輕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也敲在了柳煙兒的心弦上。
他看着柳煙兒，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問道：“柳師姐，你博覽群書，見識廣博，這一點，林塵佩服。但‘唯一’這兩個字，未免說得太滿了些吧？”
“上古傳承，浩如煙海。失傳的秘法，又何止千萬？師姐能有幸得到其一，已是天大的氣運。又怎能斷定，這天地之間，便再無第二種，第三種解法了呢？”
“或許，只是師姐你……恰好只知道這一種呢？”
林塵的這番話，說得不疾不徐，合情合理。
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向了柳煙兒這套說辭中，最核心，也是最薄弱的環節——信息來源的排他性！
是啊，你怎麼就能確定，你的方法，是唯一的？
柳煙兒的呼吸，爲之一滯。
她沒想到，林塵的反擊，會如此的刁鑽，如此的……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