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氣尚未完全褪去,聽雨軒內的炭盆只堪堪維持着不凍人的溫度。蕭雲傾端坐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柳夫人送來的那個紅木食盒。生母沈氏模糊的面容與夏荷“急病暴斃”、家人連夜逃亡的慘烈結局,在她腦海中反復交織。
“嬤嬤,”她聲音沉靜,帶着不容置疑的決心,“夏荷的家人,必須找到。”
沈嬤嬤面露憂色:“小姐,這都過去多少年了…當年他們走得那樣急,一點痕跡都沒留下。老奴只怕…”
“再難也要找。”蕭雲傾打斷她,目光銳利如刀,“這是目前唯一指向母親冤死的線索。夏荷用命換來的,不能就這麼斷了。府裏誰對外面消息最靈通?誰常有機會出府?”
沈嬤嬤思索片刻:“粗使丫鬟裏,有個叫夏竹的丫頭,看着年紀不大,但腿腳勤快,嘴巴也甜。府裏采買處的婆子們常使喚她跑腿,也讓她跟着出去拎過東西,對城裏街巷似乎挺熟。就是…膽子小了點,常被其他大丫鬟欺負。”
“夏竹…”蕭雲傾記住了這個名字,“讓她來。就說…聽雨軒有些舊物要處理,問她認不認得路。”
片刻後,一個穿着半舊青布棉襖的小丫鬟被帶了進來。她約莫十四五歲,梳着雙丫髻,臉上帶着點凍出來的紅暈,一雙眼睛倒是透着機靈,只是此刻低眉順眼,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奴婢夏竹,給大小姐請安。”聲音清脆。
蕭雲傾打量着她,開門見山:“夏竹,聽說你對京城街巷很熟?”
夏竹愣了一下,謹慎地回答:“回大小姐,奴婢…奴婢只是跑腿跑得多些,認得幾條道。”
“城西柳條巷,你知道嗎?”蕭雲傾問。
“柳條巷?”夏竹努力回想,“知道!在城西靠近老城牆根那片兒,挺偏的。巷子窄,住戶雜,大多是些做小買賣的或者幫工的人家。”
“很好。”蕭雲傾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我需要你去柳條巷一趟,替我打聽一戶人家。”
夏竹看着那點碎銀,眼睛微微睜大,這在府裏夠她幾個月的月錢了。
“大…大小姐要打聽誰?”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緊張。
“很多年前,大概十二三年前吧,巷子裏住過一戶姓吳的人家。男人好像是個木匠或者手藝人,他妻子叫夏荷。”蕭雲傾語氣平緩,卻帶着無形的壓力,“他們有個女兒,小名可能叫阿秀。後來這家人突然搬走了,走得很急。我要你幫我打聽,有沒有老鄰居還記得他們?搬去了哪裏?或者…還有沒有親戚留在京城附近?”
夏竹的心怦怦直跳。打聽十幾年前的舊事?這差事聽着就不簡單。但大小姐的眼神讓她不敢拒絕,那碎銀的份量更讓她無法不動心。
“是,大小姐。奴婢…奴婢去試試。”她鼓起勇氣應下,小心地收好銀子。
“記住,”蕭雲傾的聲音冷了幾分,“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個人知曉,後果…你明白的。”
夏竹嚇得一哆嗦,連忙跪下:“奴婢明白!奴婢嘴嚴,絕不亂說!”
看着夏竹匆匆離去的背影,沈嬤嬤憂心忡忡:“小姐,這丫頭…能行嗎?萬一…”
“這是目前最不引人注意的法子。”蕭雲傾目光沉凝,“府裏的老人,林氏盯得緊。夏竹不起眼,又是出去‘辦差’,不會太惹眼。成與不成,總要試試。嬤嬤,你也要留意,府裏可有當年和夏荷相熟、又可能沒被林氏收買或滅口的老仆?哪怕只言片語的線索也好。”
沈嬤嬤點頭應下。
林氏正倚在暖閣的榻上,由新提拔的心腹張嬤嬤捏着肩膀。王嬤嬤被發賣後,她身邊少了個得力的臂膀,這張嬤嬤雖不如王嬤嬤老辣狠毒,但也算聽話。
“夫人,聽雨軒那邊…”張嬤嬤低聲稟報,“那位身子看着是真大好了,氣色紅潤,走路也帶風。今兒還叫了個小丫頭進去,說了好一會兒話。”
林氏手中的暖爐緊了緊,眼神陰鷙:“哼,命倒是硬!賤人生的賤種,跟她娘一樣礙眼!壽宴上讓她出了風頭,如今又活蹦亂跳…不能再讓她這麼得意下去了!”
“夫人說的是。”張嬤嬤附和道,“不過,她也就只能在聽雨軒那一畝三分地蹦躂。老爺和老夫人那邊…”
“老爺?”林氏冷笑一聲,“他心裏只有他的軍務!至於老夫人…只要玉婉在她跟前多哄哄,不愁不向着我們。你派人給我盯緊了聽雨軒,特別是她身邊那個老貨沈嬤嬤!看看她們到底在搞什麼鬼!還有,過兩日府裏該發月例了…”
張嬤嬤立刻會意:“奴婢明白,定會‘妥善’安排。”
府中的風向,隨着蕭雲傾身體的康復和壽宴上的表現,悄然發生着微妙的變化。下人們私下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大小姐真把毒解了?連御醫都誇她福澤深厚呢!”
“可不是!壽宴上那把破琴,愣是讓她給彈響了!嘖嘖,那氣度,跟以前真是判若兩人!”
“噓…小聲點!當心被夫人那邊的人聽見!不過…聽雨軒那位,現在瞧着是真有本事,也硬氣起來了。”
“硬氣有啥用?沒看夫人那邊還是壓着她一頭嗎?月例炭火,哪樣不是克扣着?唉,這府裏啊,水深着呢…”
這些議論,自然也斷斷續續飄進了林氏耳中,讓她心中的忌憚和怒火更盛。
幾天後,夏竹趁着跟采買婆子出府的機會,溜到了城西柳條巷。正如她所說,巷子狹窄陳舊,彌漫着一股市井生活的煙火氣和淡淡黴味。她裝作尋親問路,挨家挨戶,陪着笑臉打聽。
“姓吳的木匠?十幾年前?姑娘,這都多少年的事了,誰還記得清啊?”
“搬走了?這巷子裏搬進搬出的人多了去了,誰管他們去哪兒了?”
“吳家?哦,好像有點印象…那家媳婦是不是姓夏?對對!後來聽說得了急病死了,再後來男人帶着個奶娃娃就跑了!對,連夜跑的!嘖嘖,造孽哦…好像…是搬到城外投奔什麼親戚去了吧?具體哪兒就不知道了。”
夏竹跑得腿都快斷了,問得口幹舌燥,得到的都是些模糊不清的陳年舊聞。舊址早已易主,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鋪。鄰居也換了好幾茬,當年的老住戶沒剩下幾家。
線索似乎斷了。夏竹有些沮喪,捏了捏懷裏大小姐給的銀子,又打起精神。她想起大小姐說的“城外親戚”,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在回府的路上,特意繞到城外貧民區附近。這裏房屋低矮破敗,污水橫流,行人多是些衣衫襤褸的苦力。
她不敢深入,只在邊緣地帶,向幾個坐在牆角曬太陽的老乞丐打聽。幾個老人都搖頭不知。就在夏竹快要放棄時,一個缺了門牙的老乞丐渾濁的眼睛動了動,含糊地說:“吳…吳家?帶個啞巴丫頭的那個?”
夏竹精神一振:“對對!大爺,您知道?”
老乞丐慢吞吞地搖頭:“不知道搬哪兒…不過,前些日子…好像…好像在…在城西亂葬崗那邊…棚戶區,見過…一個啞巴丫頭,她爺爺…好像…姓吳?咳…咳…”他咳了幾聲,不再多說,閉上了眼睛。
城西亂葬崗旁的棚戶區!夏竹心中又燃起希望。雖然地點駭人,但這已經是幾天奔波唯一像樣的線索了!一個啞女,一個姓吳的老頭!
她不敢耽擱,匆匆趕回將軍府,將打聽到的零星信息,尤其是“城西亂葬崗旁棚戶區”、“啞女”、“姓吳的老頭”這幾個,小心翼翼地稟報給了蕭雲傾。
蕭雲傾聽完,沉默良久。亂葬崗旁的棚戶區…那是最底層、最絕望的貧民窟。夏荷的家人,竟淪落至此?啞女阿秀…是天生,還是…?
一絲冰冷的寒意從她心底升起。她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她對夏竹道,又拿出一小串銅錢賞她,“這事,到此爲止,爛在肚子裏。”
夏竹接過錢,千恩萬謝地退下。
蕭雲傾獨自坐在昏暗的燭光下。線索雖模糊,但方向有了。啞女阿秀…她的祖父,會是那個帶着襁褓中的女兒逃離京城的男人嗎?他手中,是否握着足以撕裂黑暗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