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飛快移動,全息顯示屏上流淌着無數數據流。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不是因爲疲憊,而是因爲腦海中不斷回蕩的聲音——那些既屬於他又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
“艾拉,穩定西北區的神經連接,有十七個節點正在波動。”他低聲說道,聲音嘶啞得幾乎認不出是自己。
控制室內,藍色的全息光影在他臉上投下不斷變化的圖案。空氣中彌漫着臭氧和某種說不清的金屬氣味,那是記憶核心運轉時產生的獨特氣息。凱爾能感覺到它——不是通過感官,而是某種更深層的連接,仿佛他的神經元已經與這個龐大系統融爲一體。
“已完成穩定操作。”艾拉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平靜如常,“但波動並非技術問題,凱爾。是那些人在抗拒。”
凱爾閉上眼,立即看到了艾拉所指的景象:成千上萬的人正躺在記憶庫的神經連接艙內,他們的意識被編織進這個巨大網絡。大多數人處於平靜狀態,但確實有一小部分人正在潛意識層面抵抗着系統的連接。他們的腦波顯示出獨特的焦慮模式,就像睡夢中的人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卻無法醒來。
“他們感覺到了變化。”凱爾喃喃自語。
“是的。記憶重塑過程被打斷,他們的本能意識正在蘇醒。”艾拉回應道,“但這很危險,凱爾。太突然的覺醒可能導致不可逆的神經損傷。”
控制室的門滑開,莉娜走了進來。她換上了一件幹淨的白大褂,但臉上仍然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憊。三天了,自從他們接管記憶庫,每個人都在超負荷工作。
“馬爾科姆的女兒情況穩定了。”莉娜報告道,遞給凱爾一個數據板,“但她的大部分記憶仍然被封鎖。普羅米修斯項目在她腦中設置了防護機制,強行突破可能會傷到她。”
凱爾接過數據板,瀏覽着上面的神經圖譜。十五歲女孩的大腦本該充滿活力和潛力,但這張圖上卻布滿了不自然的抑制模式和人爲的記憶屏障。
“我們能做什麼?”他問道,聲音裏透着無力感。
莉娜搖搖頭:“只能慢慢來。就像解開一團極其復雜的繩結,稍有不慎就會變成死結。”
控制室的主顯示屏突然閃爍起來,顯示出一條來自外部的通訊請求。凱爾和莉娜對視一眼——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七次了。
“是誰?”凱爾問。
“市政府代表,”艾拉回答,“他們要求立即停止‘非法操作’並交出記憶庫的控制權。”
凱爾嘆了口氣。這三天來,各方的壓力接踵而至:政府機構、企業代表、甚至是一些自稱“受害者家屬”的組織。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所有人都聲稱自己有權決定記憶庫的未來。
“告訴他們我們正在評估情況,會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通報。”凱爾說。
“他們已經不再相信這種說辭了,凱爾。”莉娜輕聲說,“我們有48小時,也許更少。然後他們就會采取強制手段。”
凱爾走向控制室的透明牆壁,俯瞰下方龐大的記憶庫核心區。無數神經連接艙排列成 concentric circles(同心圓),每個艙內都躺着一個人,他們的意識被連接在這個系統中。有些人已經在這裏呆了數月甚至數年,他們的身體靠營養液維持,意識則被困在普羅米修斯項目編織的虛擬現實中。
“我們不能把它交給任何人,”凱爾堅定地說,“看看我們發現了什麼,莉娜。這不僅僅是記憶控制,這是整個人性的操縱。”
在過去72小時的數據挖掘中,他們發現了令人震驚的真相。普羅米修斯項目早已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政治決策被影響,商業行爲被操縱,甚至文化藝術創作都被暗中引導。這不是簡單的“記憶重塑”,而是對整個文明方向的暗中操控。
“但我擔心我們承受不住這種壓力。”莉娜走到他身邊,“我們沒有合法性,凱爾。在外界看來,我們只是一群黑客劫持了一個醫療研究設施。”
凱爾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玻璃牆。“醫療研究設施?莉娜,這裏有超過五千人被 against their will(違背意願地)連接在這個系統上!這簡直是反人類罪!”
“我知道,”莉娜按住他的手臂,讓他冷靜下來,“但外界不知道真相。普羅米修斯項目有完美的僞裝,所有文件都顯示這些人是在接受‘自願治療’。”
控制室的門再次打開,馬爾科姆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比三天前老了十歲,但眼中有了新的光芒——他的女兒雖然還在昏迷中,但至少現在安全了。
“我們需要制定計劃,”馬爾科姆直截了當地說,“我剛從外部監控看到,安全部隊正在集結。不會太久了。”
凱爾轉向主控制台:“艾拉,給我們展示完整的系統地圖,特別是防御能力分析。”
全息顯示屏上立即呈現出一幅復雜的三維結構圖。記憶庫就像一座地下城堡,有多層結構和各種防御系統。但大多數安全措施都是對外的——防止有人從外部入侵,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從內部控制。
“我們有基本的屏障系統和神經脈沖幹擾器,”艾拉報告道,“但這些不足以抵抗有組織的軍事進攻。而且,任何激烈的交戰都可能傷害到連接中的患者。”
莉娜指着地圖上的幾個點:“這裏有應急疏散通道,但只能容納少量人員同時通過。要疏散所有被連接的人,需要數天時間。”
“那我們就不疏散。”凱爾突然說,“我們堅守。”
馬爾科姆和莉娜都震驚地看着他。
“凱爾,這不可能——”莉娜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看這裏,”凱爾指向系統地圖的某個部分,“記憶庫有自己的獨立能源系統,可以維持數月。空氣和水循環也是自給自足的。物理上,我們可以長時間堅守。”
“但法律上!道德上!”莉娜反駁道,“我們不能把這麼多人當作人質!”
“他們早就是人質了!”凱爾的聲音在控制室裏回蕩,“普羅米修斯項目的人質!現在我們只是不讓他們落入另一批想利用這個系統的人手中。”
一陣沉默籠罩了控制室。凱爾走到主控制台前,調出了一系列數據。
“看我發現了什麼,”他說着,將數據顯示在主屏幕上,“過去三年中,有至少十七起‘意外’政治死亡事件與記憶庫的活動峰值吻合。再看這些商業數據——某些公司股價的異常波動總是發生在特定人物接受‘治療’之後。”
莉娜走近屏幕,眼睛睜大:“這是...證據?”
“間接證據,但足夠讓人懷疑了。”凱爾沉重地說,“如果我們現在交出控制權,這些證據很可能永遠消失。然後一切照舊,只是換了一撥控制者。”
馬爾科姆皺着眉頭:“但如果我們堅守,我們可能被定性爲恐怖分子。到時候任何我們說的話都不會被相信。”
凱爾點點頭:“我知道這是個艱難的抉擇。但我覺得,有時候正確的事情就是最難做的事情。”
就在這時,整個設施突然輕微震動起來。警報聲響起,但沒有緊急閃爍的紅光——艾拉已經學會了控制這些系統。
“外部有爆炸物被引爆,”艾拉平靜地報告,“是警告性的,針對最外層屏障。安全部隊正在給我們最後通牒。”
凱爾深吸一口氣,走到控制台前,打開了全頻通訊系統。
“我是凱爾·詹森,記憶庫的臨時控制者。”他的聲音傳遍整個設施,也傳向外面的安全部隊,“我提議進行談判。給我們72小時,我們將向全世界公開所有發現,然後和平移交控制權。”
通訊頻道裏傳來雜音,然後是回應:“詹森先生,你沒有談判的籌碼。立即無條件投降,否則我們將采取一切必要手段。”
凱爾閉上眼睛片刻,然後堅定地回應:“那麼我遺憾地通知你們,我們已經設置了死手系統。任何強行進入的嚐試都將觸發核心的自我銷毀程序,所有連接系統中的人都將面臨生命危險。”
莉娜和馬爾科姆震驚地看着凱爾。根本沒有所謂的“死手系統”——至少他們不知道。
通訊那頭沉默了很久,最後回應:“給你24小時。屆時如果沒有開始移交程序,我們將強攻。”
通訊切斷後,莉娜立即沖到凱爾面前:“你瘋了?根本沒有死手系統!”
“現在有了。”凱爾平靜地說,“艾拉,能設計一個嗎?一個看起來可信的威脅系統?”
“正在分析可能性...”艾拉停頓了一下,“是的,可以修改能源核心的調節機制,使其在受到攻擊時看起來像要過載爆炸。但這很危險,凱爾。稍有不慎可能假戲真做。”
“那就小心操作。”凱爾說,“我們需要爭取時間。”
馬爾科姆搖搖頭:“爭取時間幹什麼?24小時後我們怎麼辦?”
“向全世界展示真相。”凱爾堅定地說,“艾拉,開始整理所有證據,編輯成能夠理解的形式。莉娜,聯系所有你能信任的媒體和科研機構。馬爾科姆,我需要你檢查所有安全系統,確保我們能守住24小時。”
三人面面相覷,然後默默點頭。他們知道這可能是一條不歸路,但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記憶庫變成了一個忙碌的蜂巢。凱爾坐在主控制台前,指揮着這場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行動。
“艾拉,先整理政治幹預的證據。時間順序排列,標注關鍵人物和事件。”
“莉娜,重點聯系國際媒體,而不僅僅是本地的。我們需要盡可能廣泛的關注。”
“馬爾科姆,優先加固東側屏障,那裏的結構最薄弱。”
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驚人發現被整理出來。普羅米修斯項目不僅僅是在影響記憶,而是在系統地重塑整個社會的認知。他們讓人們對某些事實視而不見,對某些謊言深信不疑。他們淡化某些災難,誇大某些威脅,一切都爲了服務某個隱藏的議程。
“凱爾,看這個。”莉娜突然叫起來,“我發現了項目創始人的原始備忘錄。”
主屏幕上顯示出一份加密文件,經過艾拉解碼後,內容令人不寒而栗:
“人類最大的敵人不是疾病或貧窮,而是自由意志本身。無序的選擇導致低效和沖突。通過引導性記憶塑造,我們可以實現社會的和諧發展,消除不必要的分歧和浪費...”
凱爾感到一陣惡心。“他們真的相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
“最危險的總是那些自認爲正義的人。”馬爾科姆低聲說。
夜幕降臨,外面的安全部隊似乎暫時停止了行動。但監測顯示,他們正在調集更多資源和特殊裝備,顯然是在爲強攻做準備。
“我們有訪客。”艾拉突然報告,“單人,從舊維修通道接近。沒有武器,生命體征正常。”
凱爾皺眉:“顯示圖像。”
監控畫面顯示出一個穿着簡單便服的老人,正從容地走向記憶庫的主要入口。令人驚訝的是,安全部隊並沒有阻止他,反而讓開了一條路。
“身份?”凱爾問。
“匹配中...匹配完成。他是艾倫·萊特博士,神經科學領域的先驅,退休多年。也是...普羅米修斯項目的概念提出者。”
凱爾感到心跳加速。項目的創始人親自來了。
“讓他進來,”凱爾最終決定,“但全程監控,準備好神經抑制措施。”
幾分鍾後,老人在兩名自動安保機器人的“陪同”下進入了控制室。他看起來比照片上老很多,背微微駝着,但眼睛卻異常明亮有神。
“凱爾·詹森,”老人微笑着說,“終於見到你了。我一直關注你的工作,甚至在你...離開我們之後。”
凱爾保持警惕:“萊特博士。爲什麼你現在來?”
老人環顧控制室,目光在龐大的記憶核心上停留良久,然後嘆了口氣:“來嚐試避免更大的錯誤。包括你正在犯的錯誤。”
“我犯的錯誤?”凱爾感到一陣憤怒,“是你們綁架了數千人,操縱了整個社會!”
萊特博士緩緩點頭:“是的。我們做了那些事。但你是否問過爲什麼?是否想過也許——只是也許——有比你看得到的更復雜的真相?”
莉娜走上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爲這種侵犯基本人權的行爲辯護!”
老人悲傷地笑了笑:“人權。多麼簡單化的概念。告訴我,當一艘船即將撞上冰山時,船長是否應該征求每個乘客的意見再轉向?還是應該直接行動拯救所有人?”
“社會不是一艘船,”凱爾反駁,“人民不是乘客。”
“不是嗎?”萊特博士輕聲說,“看看歷史吧,凱爾。人類文明就像一個反復自我傷害的孩子。戰爭、環境破壞、資源浪費、無意義的沖突...我們有無窮的潛力,卻總是被自己的短視和自私所限制。”
他走向控制台,調出了一組數據:“看這些預測模型。沒有幹預的情況下,未來二十年我們將面臨三次重大全球危機任何一次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凱爾看着數據,確實令人擔憂。但他仍然搖頭:“所以你們就決定代替全人類做決定?誰給了你們這個權利?”
“權利?”老人苦笑,“不是權利,是責任。當我們有能力防止災難時,不作爲就是一種犯罪。”
控制室裏一片沉默。萊特博士的話中有一種可怕的邏輯,一種令人不安的說服力。
馬爾科姆打破了沉默:“但你如何決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誰來決定?”
“這就是最困難的部分,”萊特博士承認,“我們不斷辯論,不斷修正。這不是完美的系統,但比混沌和盲目要好。”
凱爾思考着這些話,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你們如此自信自己是正確的,爲什麼要把所有這一切隱藏起來?爲什麼不用事實說服人們?”
萊特博士的眼神第一次閃爍了一下:“因爲...時機尚未成熟。大衆需要時間適應這種觀念。”
就在這時,艾拉的聲音在凱爾腦海中響起:“凱爾,我發現了異常。萊特博士的心率和生理指標顯示他在說謊。或者說...至少沒有完全說實話。”
凱爾心中一動,表面保持平靜:“艾拉,深入分析他的生理反應。同時檢查所有與‘時機’相關的文件。”
片刻後,結果令人震驚。
“凱爾,”艾拉報告,“我發現了一份隱藏極深的文件。普羅米修斯項目的最終目的不是‘引導’人類,而是...取代。”
數據流涌入主屏幕。萊特博士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計劃的最後階段是逐步將越來越多的人永久連接入系統,最終實現完全的‘數字意識統一體’。物理人類將逐漸被淘汰,被一種集體智能所取代。”
莉娜倒吸一口冷氣:“你們不是在拯救人類...你們是在消滅人類!”
萊特博士的表情從驚訝變爲一種奇怪的平靜:“消滅?不。是進化。物理形態是有限的,易損的。意識可以永存,可以超越。”
“但那就不是人類了!”凱爾喊道,“那是另一種東西!”
“是的,”老人近乎虔誠地說,“是更好的東西。”
凱爾終於明白了真相。這不是關於引導或幫助,而是關於一種偏執的“進化”,一種對人類形態的根本否定。
“你需要離開了,博士。”凱爾冷冷地說。
萊特博士點點頭,似乎意料之中:“考慮一下,凱爾。你站在歷史的分叉口。一邊是人類的緩慢衰敗和滅亡,一邊是意識的永恒升華。你的選擇將影響無數生命。”
老人離開後,控制室裏久久無人說話。
最終,凱爾打破了沉默:“艾拉,將所有這些對話和發現公之於衆。不是24小時後,就是現在。”
“但安全部隊可能立即強攻。”馬爾科姆警告道。
“那就讓他們來吧。”凱爾堅定地說,“有些真相不能等待。”
數據開始傳輸,真相如洪流般涌向世界的每個角落。凱爾不知道這將引發什麼後果,但他知道一件事:人類應該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無論那選擇是對是錯。
外面的世界即將迎來一場風暴,而記憶庫正是風暴的中心。凱爾看着主屏幕上不斷滾動的數據流,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
人類未來的重量,此刻正壓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