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在從後窗小窗透進來的、微弱的光柱中上下翻飛,如同被驚擾的微型幽靈。那黑洞洞的方寸暗格,像一只突然睜開的、沉默的眼睛,凝視着圍攏過來的不速之客。
都明軒和姜懷謙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下意識地靠近。文佩儀攥着抹布,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狹小的尾房裏,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灰塵緩慢沉降的細微聲響和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都碩沒有絲毫猶豫,伸手探入暗格。指尖觸到的,是冰冷堅硬的金屬,以及一個方正正的、似乎是木質的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將裏面的東西逐一取出。
最先拿出來的,是一個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體。油布已經發黃變脆,邊緣有些破損。
都碩將其放在地上,一層層揭開那歷經歲月變得僵硬的油布。
一抹黯淡卻依舊奪目的金色,刺入了衆人的眼簾。
那是一只金釵。
並非尋常女眷所用的精巧花簪,而是更長、更粗重,釵頭並非繁復的花鳥造型,而是簡潔卻無比威嚴的——一只展翅欲飛的金鳳!鳳首微昂,喙尖目銳,羽翼層疊分明,每一片羽毛都雕刻得細膩入微,帶着一種撲面而來的、古老而尊貴的壓迫感。雖歷經歲月,表面有些許氧化的暗沉,但那份內斂的華光與磅礴氣勢,卻絲毫未減。
“這……”都明軒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湊近細看,聲音發顫,“這……這規制……絕非尋常富戶所有!”
姜懷謙渾濁的眼睛裏也閃過一絲驚疑,他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沉聲道:“像是……宮裏的東西。”
宮裏?前清皇室?
這個詞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每個人心中激起驚濤駭浪。這破舊唐樓的暗格裏,怎會藏着這等物件?
都碩面色凝重,將金鳳釵小心放在一邊,再次將手伸入暗格。
這次取出的,是一個略小的、同樣用油布包裹的方正木盒。盒子本身是普通的樟木,但入手頗沉。
打開盒蓋。
裏面鋪着已經發黃變脆的絲絨襯墊。襯墊之上,並排躺着三枚印章。
一枚田黃,溫潤通透,色澤醇厚;一枚雞血,血色鮮豔欲滴,仿佛剛剛浸染;還有一枚,竟是通體瑩白的羊脂白玉,細膩油潤。
都碩拿起那枚田黃印章,翻過印鈕,對着光仔細辨認底部篆刻的文字。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
“是……前朝內務府的印……”他聲音幹澀,帶着難以置信的震驚,“另外兩枚,看規制,也絕非民間能用。”
內務府!皇家私庫!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如果說金釵還可能是什麼豪門巨富的傳家寶,那這內務府的印章,幾乎就直接指向了那個已然崩塌的龐大帝國最核心的階層。
這間屋子的前主人,到底是什麼來頭?爲何會將如此要命的東西藏匿於此,又倉皇離去?
都碩將印章放回盒中,手指第三次探入暗格。這一次,摸出的東西更讓人意外。
那是一本線裝的、頁面泛黃脆弱的賬簿,封面上沒有任何字樣。以及一疊用油紙包着的、已經有些粘連發黃的照片。
都碩小心翼翼地翻開賬簿。裏面並非商業往來的記錄,而是一筆筆極其隱晦的收支記載,用的多是代號和暗語,日期則集中在二十多年前,那個風雲激蕩、王朝傾覆的年代。
“……‘出,丙字庫,金葉二十斤,兌洋行匯票,轉匯港島’……”都明軒湊在一旁,低聲念出其中一行相對清晰的字句,臉色愈發蒼白,“丙字庫……那是宮裏存放金銀器皿的庫房之一!”
他的目光猛地轉向那支金鳳釵和那盒印章,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浮上心頭:“這是在……偷偷變賣宮裏的財物?!”
照片則更加直觀。大多是些黑白集體照,背景依稀是宮殿樓閣或豪華園林。照片上的人穿着前清的袍褂或洋裝,神情各異。都碩快速翻動着,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張面孔。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張照片上停住了。
照片是在一座西式風格的花園裏拍的,十幾個男女老少站成兩排。前排中央坐着一位穿着旗裝、面容威嚴的老婦人,身旁站着幾個同樣衣着華貴的女眷和孩童。後排則多是些穿着長衫或西裝的男人。
都碩的指尖,點在了後排邊緣一個穿着西裝、戴着眼鏡、看起來頗爲年輕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的面容,與旁邊一張單人照裏一個穿着清廷官服的中年人,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這個年輕人……”都碩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我好像……在滬上時,聽祖父提起過一次。說是早年宮裏一位貝勒爺的幼子,很早就出了洋,後來……據說牽扯進一樁宮裏珍寶流失的大案,之後就銷聲匿跡了。”
他猛地抬頭,看向那黑洞洞的暗格,又環視這間破敗的尾房:“難道……這房子以前的主人,就是他?這些東西,就是他當年帶出來、又沒來得及全部處理掉的……贓物?”
這個推斷,讓狹小的房間裏一片死寂。
前朝貝勒之子,盜賣宮禁珍寶,逃亡香江,隱姓埋名……這暗格裏藏着的,是一段何等驚心動魄又諱莫如深的往事!
而他們,陰差陽錯,竟然闖入了這個秘密的餘燼之中。
震驚過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彌漫開來。是後怕?是唏噓?還是……一絲同樣亡命天涯的共鳴?
姜錦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支金鳳釵上。那展翅的金鳳,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着冰冷而尊貴的光芒。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枚溫熱的玉佩。
忽然,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變化,被她捕捉到了。
胸口玉佩傳來的溫熱感,似乎……增強了一絲?而且,那熱度不再是均勻散布,而是隱隱地、像被什麼吸引一般,偏向放着金鳳釵和印章的方向?
她心頭猛地一跳,集中精神去感知玉佩空間。
灰蒙的空間依舊,堆放的財寶無恙,那個神秘的石台也靜靜矗立。但是……石台頂端,那一點原本極其微弱的暗金色光芒,似乎……比之前要稍微亮了一點點?雖然變化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姜錦的感知與玉佩相連,她確信這不是錯覺!
這玉佩……對前朝的皇室之物有反應?
它不僅能儲物,還能……吸收這些古老物件上的某種能量?或者說……氣運?
這個發現讓她後背竄起一股涼意,又夾雜着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這玉佩,究竟還藏着多少秘密?
都碩已經迅速冷靜下來。他將賬簿和照片重新用油紙包好,連同那盒印章,一起放回暗格。然後,他拿起那支分量十足的金鳳釵,掂量了一下。
“這些東西,是禍不是福。”他聲音低沉,帶着決斷,“留在手裏,一旦走漏風聲,後患無窮。”
姜懷謙和都明軒都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們深諳懷璧其罪的道理,更何況是這種來路不正、牽扯巨大的前朝禁物。
“盡快出手。”都明軒啞聲道,“換成實在的錢糧。”
都碩看向姜錦,眼神裏帶着詢問。他知道姜錦有常人無法理解的手段。
姜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點了點頭,低聲道:“給我。”
都碩將金鳳釵遞給她。姜錦接過那沉甸甸的金釵,觸手一片冰涼。她背過身,借着身體遮擋,意念一動。
手心一輕。
那支華貴卻燙手的金鳳釵,瞬間消失,被她收入了玉佩空間之中,單獨放在一個角落,與那些現代的財寶隔開。
做完這一切,她清晰地感覺到,胸口玉佩的溫熱感又增強了一絲,空間裏,石台上的暗金光芒似乎也隨之穩定了那微弱的提升。
她轉過身,對都碩輕輕點頭。
都碩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立刻將那塊地板重新蓋好,抹平痕跡,然後將那個沉重的舊米缸推回原處,完美地掩蓋住了那個危險的秘密。
狹小的房間裏,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每個人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們不僅背負着自家的財富和未來,還意外地卷入了一段前朝的秘辛,並且,擁有了一個或許能借助這些“禁忌”之力而成長的神秘玉佩。
窗外的喧囂市聲再次涌入耳中。
都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長輩們,最後落在姜錦臉上。
“我去想辦法打聽出手的渠道。”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你們留在家裏,鎖好門,任何人來都不要開。”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個被米缸壓住的暗格位置,眼神深邃。
“香江這地方,龍蛇混雜,果然……什麼秘密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