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嬌原本沒打算在這麼重要的場合遲到。
只是她今天必須去送一條裙子給城西的女客人。
地方在城市對角線那邊,就算騎自行車緊趕慢趕,也實在是太遠了。
回來的時候,自行車輪胎還爆了,走了好一截泥濘的路。
在半黑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等她回家,兩腿都是泥,狼狽得跟從地裏剛拔出來一樣。
小芳嚇了一跳,趕忙給她燒水洗澡。
等終於清洗幹淨,泡到溫暖的澡盆子裏時,鄭春嬌才緩了口氣。
以前在國外的時候都是小轎車來去,下車都是地毯,腳下的紅底鞋多年都不會沾上塵埃的。
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苦。
等她終於擦着頭從浴室裏出來,小芳已經給她準備了簡單的晚飯。
小芳督促她:“嬌嬌姐,之前小陳來催好幾次了。您多少墊點兒吃的,就過去吧。我聽音樂文工團都開演了呢。”
“我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過去。”鄭春嬌不慌不忙地說。
她先去洗漱幹淨,吹幹了頭發,這才進入臥室,打開衣櫃的門。
一條白色的長裙,安安靜靜掛在裏面。
“嬌嬌姐,你穿這麼素啊?”後面跟進來的小芳忍不住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有時候,返璞歸真的美,才會是最奪目耀眼的存在。
鄭春嬌微微一笑。
穿上了那條白色長裙。
*
舞台上已經開始上演節目了,但是鄭春嬌遲遲沒有出現。
宋星野蹙眉,低聲對趙磊說:“讓小陳再去家屬院看一下,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星哥,你是在找嫂子嗎?”何秀娟裝作無辜地問,“她會不會因爲這次匯演太盛大,自慚形穢,不敢來呀……”
何秀娟輕輕隨風動了動腰肢。
漂亮的芙蓉裙隨風而起,顯得她像是一只飛舞的蝴蝶。
“也是我疏忽,早知道嫂子她比較內向,就應該過去選幾條好看的裙子給她。”何秀娟嘆了口氣,無辜極了。
“不然……也不至於,讓她連來都不敢來呀。”
何秀娟自以爲把心思藏得很好,卻不知她所有的想法早就袒露無遺。
趙磊看了宋星野一眼,咳嗽一聲,往後挪了兩步。
宋星野的目光則越過了何秀娟,在攢動的人頭裏又掃了兩圈,那個身影還是沒有出現。
他有些敷衍地扔下一句:“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何秀娟的臉色白了白:“星哥……”
宋星野對這個所謂的“幹妹妹”一向敬而遠之,要不是兩家人是世交,他根本不會跟她有往來。
這會兒更是懶得多施舍她一個眼神。
他整理了一下軍服,抬腳往主席台方向走去。
主席台下的軍官區裏,林衛國正背着手和幾個參謀說話,軍綠色的常服熨得筆挺,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格外顯眼。
“師長好!宋星野前來報到!”宋星野立定敬禮。
林衛國轉過身,板着的臉瞬間柔和下來:“星野來了?剛還跟你師母念叨你呢。”
他身邊的勞燕飛穿着一身絕美的高級灰色連衣裙,領口繡着細碎的蘭草,裙擺隨着晚風輕輕晃動,在滿場軍綠裏顯得格外清雅。
“師母好。”
宋星野的目光落在勞燕飛身上的霧靄裙時頓了頓,“您今天這身……特別有氣質。”
勞燕飛笑着攏了攏鬢發:“你這孩子平時眼光挺好的,今天怎麼就有點糊塗了。看不出來這春嬌的手藝嗎?”
宋星野的瞳孔驟然收縮。
“鄭春嬌?”宋星野問。
那個去年團拜會把自己畫成關公、穿紅配綠被全團嘲笑的鄭春嬌?
勞燕飛笑道:“是呀,我上周去百貨大樓,在她的裁縫鋪子裏定做的。是不是挺好看的?”
“確實不錯。”宋星野的喉結動了動,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人群,“她……什麼時候學會做這個的?”
“春嬌手巧着呢。”勞燕飛笑得溫和,“她說以前在老家跟繡娘學過幾年,就是性子靦腆,不愛顯擺。她難道沒跟你說過?”
宋星野沉默。
他們倆之間,好像沒什麼交流。
現在回想起來,鄭春嬌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宋星野努力回憶。
怯懦的,小心的,恐懼又自卑的……模糊的面容。
他不情不願和這個土姑娘被撮合成了夫妻,違背了他戀愛自由的底線。
正因如此,他不屑也不願意去了解這個女人。
她像是他光榮而先進的軍人生涯中唯一的污點——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存在的最好。
宋星野還在沉默,勞燕飛又湊過來,壓低聲音勸他:“星野啊,春嬌是個好姑娘,你別總對人家冷冰冰的。”
宋星野的臉有些發燙,剛要開口辯解,就聽見身後傳來"哎喲"一聲。
何秀娟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此刻正捂着腳踝蹲在地上。
"何秀娟?"宋星野皺眉,"你怎麼跟過來了?"
"我剛要走,結果崴了腳。”
何秀娟還是笑得很得體,但是眼神狠狠盯着勞燕飛身上那條灰色裙子。
她想買,而鄭春嬌不肯賣給她的霧靄裙,此時此刻穿在勞燕飛的身上了。
連宋星野都說好看。
這個該死的鄭春嬌!
“小同志沒事兒吧?”勞燕飛關切問道。
“沒事的,各位首長,我還着急去演出,先走啦。”
不等衆人回應,何秀娟就轉身跑開,一轉過頭去,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扭曲成了無窮的恨意。
鄭春嬌!
連師長夫人都誇贊你!
你等着吧,一會兒聯誼會的時候,我一定會穿着徐慧給我設計的那條最漂亮的裙子,驚豔所有人!
開場交際舞。
是屬於我和星哥的!
*
眼看着何秀娟走遠,勞燕飛這才嘆了口氣:“你看我這嘴碎又多說了。老年人就是這樣,愛操心。多嘴幾句,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師娘怎麼會呢?”
“罷了罷了。節目都開始了,你趕緊歸隊吧。”勞燕飛和藹地說。
宋星野給師父師娘行了軍禮,這才歸隊。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針已經指向八點——鄭春嬌到底去哪兒了?
是真的如推測那般。
不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