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燼的指尖還在發燙，掌心那縷赤金火焰靜靜燃燒，像是從骨頭裏長出來的。他沒去看湖心的漩渦，也沒再盯那塊浮出岩漿的焦黑斷槍頭，只是緩緩將火焰槍收回腰側。槍杆上的“焚”字仍在微亮，像是一口氣吊在上面，不肯熄。
姬瑤月靠在岩壁邊，臉色慘白，九尾虛影縮回體內，只餘一道淡淡的紫痕在她後頸浮現。她喘得不重，但呼吸之間帶着輕微的嘶聲，像是喉嚨被火燎過。
“能走。”她說，聲音比剛才穩了些。
秦燼沒應，腳下一動，槍尾輕輕點地。地面裂痕中殘存的火流微微一震，順着槍尖倒流而上，又被他壓住。他試了試經脈，火髓入槍後燒過一遍五髒六腑，現在肋骨深處還殘留着鋸齒般的鈍痛，但他能站，也能戰。
上方斷崖傳來腳步聲。
南離站在石碑旁，赤蛇鐲纏在腕上，表面焦黑一片，像是剛從火裏撈出來。她沒下來，只是俯視着地底熔湖，目光掃過秦燼手中的槍，又落在他腳邊那道被槍焰燒出的焦痕上。
“槍醒了。”她開口，聲音不高，卻穿透火浪，“但它認的是火髓，還是你？”
秦燼抬頭，黑發被熱風吹開，露出鐵冠下的寒星般的眼睛。他沒說話，右手一翻，將宗主玉牌取出，反手插入腳前裂縫。火流順着玉牌邊緣爬升，一瞬間，一道低沉殘音從地底傳出——
“南離師妹，信他如信我。”
南離瞳孔一縮。
赤蛇鐲猛地一顫，蛇首部分竟自行張口，咬住她小臂，留下一圈紅印。她沒甩開，也沒退，只是盯着那塊玉牌，仿佛透過它看到了三百年前的某個人影。
“雲翊的殘魂……還能引動地脈共鳴？”她聲音冷了些，“你到底是誰？”
秦燼依舊站着，槍拄地，身形未晃：“三百年前，藥王谷主被九幽殿圍殺，有人闖進火眼，替她擋下焚魂劫。那一夜，火眼炸裂，七名長老盡死，唯有一具焦屍抱着一塊火髓殘核走出地底。”
南離呼吸微滯。
“你說的那人……死了。”她盯着他，“他把自己燒成了灰。”
“是。”秦燼點頭，“所以他沒死。”
南離沉默片刻，忽然冷笑：“玄天宗三百年來沒一個人來過藥王谷。你帶着雲翊的玉牌，拿着一把會認主的火槍，講一個死人講過的故事——你覺得我會信？”
秦燼沒辯解。
他左手抬起，掌心那縷赤金火焰緩緩飄起，懸在半空。火光映照下，他袖口裂開一道口子，露出小臂內側一道陳年疤痕，形狀扭曲，像是一道被火焰封住的符紋。
南離看見那道疤，臉色變了。
“這是……火髓封印紋。”
“當年她活下來了。”秦燼說，“因爲有人用命替她燒斷了劫脈。你師父臨終前說過一句話——‘那把槍，不該埋在灰裏’。”
南離猛地抬頭。
秦燼沒再看她，而是將火焰收回掌心，低聲道：“我封修爲三百年，不是爲了躲。是爲了等一把槍醒來，等一個人覺醒，等一場債該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湖心漩渦：“現在，火髓歸位，槍已醒。你若還不信，我可以轉身就走。”
南離沒動。
赤蛇鐲上的焦痕正在緩慢褪去，蛇身重新泛起暗紅光澤。她盯着秦燼看了很久，終於邁步走下斷崖，腳步落在熔岩邊緣，竟沒有半分灼傷。
她伸手，取回玉牌，指尖撫過上面裂開的一道細紋。
“雲翊當年說，若有人持此牌來藥王谷，且能引動火髓共鳴，便視同玄天宗主親臨。”她抬眼，“你通過了第一關。”
秦燼沒問第二關是什麼。
他知道她在試探。
南離目光轉向姬瑤月：“她體內的東西，不止是女帝血脈。”
姬瑤月一怔。
“火髓在召喚她，不是因爲她是轉世者。”南離冷冷道，“是因爲她的血，能激活某些不該存在的東西。你帶她來，是想煉破境丹？”
姬瑤月脫口而出：“對！只要您肯出手，我們……”
“閉嘴。”秦燼輕喝。
姬瑤月咬住嘴唇，沒再說話。
南離冷笑一聲：“丹可煉，但有個條件。”
秦燼看着她。
“《百毒經》在我閉關時被人取走。”南離聲音冷了下來，“那是藥王谷立谷之本，記載萬毒解法、百火煉理。若無此經，我縱有赤蛇鐲，也無法引動地火三重紋煉丹。”
秦燼問：“誰取的？”
“九幽殿。”南離盯着他，“幽冥親自來過。他沒殺我，也沒毀谷，只是拿走了經書，留下一句話——‘等你們來求我’。”
秦燼沉默。
姬瑤月忍不住道：“那我們現在就去搶回來！”
南離瞥她一眼：“你連站都站不穩，怎麼搶？幽冥身邊有十二屍傀，每一具都煉過血魂陣。你沖上去，連骨頭都不會剩。”
姬瑤月臉色漲紅，卻說不出話。
秦燼抬手，攔在她身前，對南離道：“經書在幽冥手裏，地點不明，守衛未知。你讓我們去奪，是信我們，還是在送死？”
南離冷笑：“我只說條件，沒說不給線索。《百毒經》上有我師門血印，只要它還在世間，我就能感應到大致方位。但——”她目光落在火焰槍上，“你得先證明，這把槍配得上這份信任。”
秦燼沒動。
南離緩緩抬起手，赤蛇鐲脫離手腕，懸在半空，蛇口張開，吐出一縷暗紅火焰。那火不燃物，卻讓空氣微微扭曲。
“地脈火眼深處有一塊試煉石，能測火源純度。”她說，“把你的槍焰注入其中，若能點燃三重火紋，我就信你。”
秦燼轉身，走向湖心。
每一步落下，地面裂痕中都有火流涌動。他走到試煉石前——那是一塊半埋在岩漿中的黑石，表面布滿龜裂紋路。
他舉起火焰槍，槍尖輕觸石面。
“焚”字微亮。
一縷赤金火焰順着槍尖流入石中。
第一重火紋亮起，呈暗紅色。
第二重亮起，轉爲深金。
第三重剛一浮現，黑石突然劇烈震顫，表面裂開一道口子，一股黑氣噴出，直撲秦燼面門。
南離眼神一凜：“不好！那是經書被盜時留下的怨毒之氣！”
秦燼沒閃。
他左手猛然按在槍杆上，體內火髓轟然運轉，槍焰暴漲，將黑氣吞沒。試煉石第三重火紋徹底點亮，緊接着，第四道紋路竟自行浮現，一閃而逝。
南離瞳孔驟縮。
“四重火紋……不可能。這石頭三百年沒人點到第三重。”
秦燼收回槍，轉身走回。
南離盯着他，許久，終於點頭：“條件成立。你們若能取回《百毒經》，我便以赤蛇鐲爲引，煉制破境丹。”
秦燼剛要說話，腰間火焰槍突然輕震。
槍尖微轉，指向湖心那塊浮出的焦黑斷槍頭。
他走過去，俯身拾起。
斷槍頭入手沉重，表面焦裂，但內裏有一絲極細微的震感，像是某種共鳴。他指尖擦過斷口，槍杆上的“焚”字忽地一亮。
南離看見這一幕，眉頭微皺：“那東西……不該還在。”
秦燼沒問。
他將斷槍頭收進袖中，只道：“此物與火髓同源。”
南離沒反駁，只是冷冷道：“帶它走可以，但別讓它在谷內蘇醒。三百年前，就是因爲另一截槍身失控，才引發了地火暴動。”
秦燼點頭。
南離轉身，抬手一招，赤蛇鐲飛回腕上。她最後看了秦燼一眼：“三日後，我在谷外等你們帶回經書。若失約，盟約作廢。”
說完，她騰身而起，身影掠向斷崖。
姬瑤月看着她消失在上方，才低聲問：“你說她真會幫我們煉丹？”
秦燼沒回答。
他低頭看着掌心，那縷赤金火焰依舊燃燒，但火光深處，似乎多了點別的東西——一道極細的黑痕，像是一根絲線，纏在火焰根部。
他合攏手掌，火光熄滅。
“走。”他說。
秦燼收手，掌心那縷赤金火焰悄然隱去，只留下皮膚下一絲微不可察的灼熱。他沒再看南離離去的方向，轉身時袖中那截焦黑斷槍頭輕輕一震，像是感應到了什麼。
姬瑤月靠在岩壁邊，指尖捏着酒壺，壺身微燙。她沒喝，只是盯着秦燼的背影。
“她話沒說全。”秦燼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熔岩湖的低鳴。
姬瑤月點頭：“巫鹹拿走《百毒經》，不是幫幽冥，是保命。”
“南離不會無緣無故提這個名字。”秦燼走到她身側，火焰槍橫握，槍尖垂地，“她怕的不是幽冥拿走經書，是怕經書落在不該碰的人手裏。”
姬瑤月抬眼：“所以我們要去浮空島？”
秦燼沒答。他蹲下身，將火焰槍插入地面裂痕。槍尖觸地刹那，火髓之力順脈而下，如根須探入地底。片刻後，槍身微顫，槍尖緩緩偏轉，指向東南方向。
“地脈斷了。”他說。
姬瑤月皺眉：“斷了？”
“不是自然斷的。”秦燼起身，槍未拔，“有一段火流本該沸騰，現在卻靜得像死水。被人用陣法釘住了。”
姬瑤月忽然抬手，酒壺貼着胸口晃了下。她眼神一凝：“我血有點熱。”
秦燼看了她一眼：“狐血在響？”
“不是響，是被拉。”她握緊酒壺，“那邊……有東西在吸。”
秦燼收回火焰槍，槍尖殘留一縷極細的黑煙，轉瞬被赤金火焰吞盡。他沒多言，只道：“走。”
兩人踏上斷崖，腳底熔岩漸冷，火紋熄滅。藥王谷外風沙卷地，天色灰沉。秦燼腳步未停，火焰槍始終斜握身側，槍杆“焚”字隱現微光。
剛出谷口，姬瑤月突然停下。
“怎麼？”
“酒壺。”她低頭看壺，“剛才還燙，現在冰的。”
秦燼伸手，她遞過。他指尖觸壺，火髓微動，槍身輕震。壺底一道極細的裂紋，正滲出一縷淡紫霧氣，遇風即散。
“不是壺的問題。”秦燼還回，“是外面的氣變了。”
姬瑤月接過壺，沒再問。她知道，有些事他不說，是因爲還沒到說的時候。
遠處山脊，一道赤蛇符憑空浮現，懸在半空，蛇口朝東。符紙無風自動，指向一條隱沒於亂石間的裂谷。
“南離留的。”秦燼道。
姬瑤月冷笑：“她肯幫，早幫了。現在指路，準沒好事。”
“她不需要幫我們。”秦燼邁步向前，“她只需要經書回來。”
裂谷入口狹窄，兩側岩壁如刀劈斧削。秦燼走在前，火焰槍不時輕點地面，試探地脈流向。每走十步，槍尖便顫一次，指向愈發明確。
“你真能靠這玩意兒找到地方？”姬瑤月跟在後頭，手按酒壺。
“它認得同源的東西。”秦燼低聲道，“火髓、斷槍頭、還有……經書上的火紋。”
“經書也有火紋？”
“南離的赤蛇鐲能煉火三重紋，煉丹需引地火共鳴。《百毒經》既是藥王谷至寶，必然烙有火源印記。”他頓了頓，“幽冥拿走它，不會抹去這道紋。”
姬瑤月若有所思：“所以你不是在找島，是在找火？”
秦燼點頭。
話音未落，前方岩壁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不是風，不是石落。
是某種東西被撕開的聲音。
秦燼腳步一頓，槍橫身後。姬瑤月立刻後退半步，酒壺握緊。
岩縫深處，一道血線緩緩浮現，從上到下，像是被人用指尖劃開。血線未滴落，卻在空中凝成一片薄霧，霧中隱約浮現三個扭曲的符腳，呈品字形排列。
“血影三煞。”姬瑤月低聲道。
秦燼沒動。他盯着那三道符腳，火焰槍緩緩下壓，槍尖離地三寸，赤金火焰無聲蔓延，順裂痕反向燒去。
血霧一顫。
符腳邊緣開始焦化。
“他們還沒進來。”秦燼說，“在試陣。”
姬瑤月冷笑：“等他們布完，咱們就出不去了。”
“不等。”秦燼槍尖猛壓，火焰驟盛，順着地脈裂痕直沖而出。轟的一聲，前方血霧炸開，符腳碎成黑灰。
岩壁震動，碎石滾落。
“走。”秦燼轉身，大步沖入裂谷。
姬瑤月緊隨其後，剛跑出數十步，身後轟然巨響，整條谷口被血光封死，岩壁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血紋，層層疊疊，如同活物般蠕動。
“他們來了。”她喘了口氣。
秦燼不答。他腳步未緩，火焰槍不斷點地，每點一次，槍焰便引動一次地火，將追來的血紋燒斷。裂谷越走越窄，地勢漸高，風勢漸猛。
終於，前方豁然開朗。
一片斷崖橫在盡頭，崖下深不見底，霧氣翻涌。抬頭望去，雲層深處，一座巨島懸於天際，輪廓模糊，邊緣纏繞着灰黑色霧氣。
“浮空島。”姬瑤月仰頭，“真他媽飄着。”
秦燼站在崖邊，火焰槍緩緩抬起，槍尖指向島嶼東南角。那裏霧氣最濃，仿佛一團凝固的墨。
“就是那兒。”他說。
“你怎麼知道？”
“槍在抖。”他盯着槍尖，“不是因爲熱，是因爲……餓。”
姬瑤月一怔。
“同源的東西就在那下面。”秦燼低聲道，“火髓、斷槍、經書，還有那個被釘住的地脈口。它們在互相拉。”
姬瑤月眯眼：“所以巫鹹拿走經書，不是爲了用，是爲了鎮？”
“鎮不住。”秦燼收槍，“她只是拖時間。”
“那咱們呢？”
“取回來。”他轉身，目光掃過身後血光翻涌的裂谷，“然後讓南離煉丹。”
姬瑤月還想說什麼，忽覺酒壺又熱了起來。她低頭一看，壺身竟浮現出一道細密的金紋，轉瞬即逝。
“我的血……又響了。”她抬頭，“那邊有東西認識我。”
秦燼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他從袖中取出那截焦黑斷槍頭，遞給姬瑤月：“拿着。”
“幹嘛？”
“它比槍更早接觸火髓。”秦燼道，“如果那邊有封印，它會先裂。”
姬瑤月接過，入手沉重，表面焦裂處隱隱有光流動。她剛握緊，槍頭突然一震，一道極細的裂痕從中間蔓延開來。
“裂了。”她說。
秦燼點頭：“快了。”
他抬手，火焰槍橫掃，槍焰在斷崖邊緣劃出一道赤痕。地面裂開，露出一條隱秘石階，通往下方霧中。
“走這邊。”
“南離說的隱匿陣？”姬瑤月問。
“不是。”秦燼邁步而下，“是三百年前，我埋的路。”
姬瑤月一愣，隨即笑出聲：“你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不知道。”他腳步未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遲早要回來。”
石階狹窄，僅容一人通行。秦燼在前，姬瑤月在後，兩人 descending into the mist. 風從下方涌來，帶着一股腐朽的鐵鏽味。
走至半途，秦燼忽然停下。
“怎麼？”
他沒答，只是緩緩抬起火焰槍。槍尖微微上揚，對準上方浮空島東南角。
那一片黑霧，動了。
不是風推動，是內部有東西在攪動。
像是一根看不見的線，從霧中垂下，直指他們所在的位置。
秦燼眼神未變，低聲說：“它知道我們來了。”
姬瑤月握緊斷槍頭，壺中酒輕晃。
“那還上去？”
“必須上。”秦燼邁步繼續下行，“它等的不是我們，是這把槍。”
石階盡頭，是一片懸於霧中的平台。平台中央立着一塊殘碑，碑面刻着半句古文，字跡被腐蝕大半。
秦燼走到碑前，火焰槍輕點碑面。火髓之力滲入，碑文忽然亮起一道紅光，映出下半句：
“毒脈封，魂不歸。”
姬瑤月念完，皺眉：“什麼意思？”
秦燼沒答。他盯着碑底一道細小的凹槽，形狀奇特，像是某種鑰匙的印痕。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焦黑的鐵片，邊緣不規則，正是之前從火眼深處帶回的殘片。
放入凹槽。
嚴絲合縫。
碑身震動，紅光暴漲，直沖雲霄。
上方浮空島，那一片黑霧猛然收縮，仿佛被什麼力量拽緊。
秦燼抬頭，火焰槍橫握胸前。
“走。”他說，“門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