溼地邊緣的霧氣帶着溼冷粘稠的質感，吸附在防護服表面，帶來令人不適的潮意。林樾三人的行進速度被迫放慢，腳下是鬆軟吸音的腐殖質和盤根錯節的溼地植物根系，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既要避免陷入隱藏的水窪，又要提防可能棲息在潮溼環境中的模擬危險生物——那些東西或許攻擊力不強，但引發的動靜足以暴露行蹤。
林樾將大部分意識都用於感知。蠱蟲母提供的“環境掃描”在這種復雜地形和能量幹擾下，優勢愈發明顯。它不依賴於穩定的靈能場，而是直接解析環境中各種能量微粒的“運動軌跡”與“性質殘留”，如同在喧囂的集市中精確捕捉特定頻率的耳語。這使得林樾能夠提前數十米發現隱藏在泥沼下的微弱能量陷阱（模擬的酸液池或纏縛藤蔓），以及空氣中飄蕩的、屬於其他生物或觀察員的、正在消散的靈能“氣味”。
隨着他們逐漸靠近岩石區側面，那兩股冰冷的“觀察”波動在林樾的感知中也越發清晰。它們如同兩盞功率極低、卻散發着恒定寒意的小燈，高懸於岩石區上方某處，俯瞰着下方。波動中沒有任何情緒色彩，只有純粹的、機械般的“記錄”與“評估”意味。更讓林樾警惕的是，這兩股波動與蘇曉身上“信標”的陰晦感，以及那支偷襲箭矢上殘留的“人造”能量，在底層結構上有着某種極其微妙的相似性，仿佛出自同源的技術或理念，只是應用方式和強度不同。
雷猛小隊的波動則在下方的岩石堆附近，顯得有些焦躁和混亂，似乎正處於某種對峙或困境中，並未移動。
“前方一百五十米，繞過那片枯死的紅樹林，上坡，就能看到岩石區側面。”林樾壓低聲音，幾乎是用氣音說道，“注意，坡頂可能有對方的警戒或觀測點。韓芸，嚐試將你的感知收束成線，只向前方扇形區域做最低限度的情緒波動探測，不要擴散。”
韓芸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經比剛才堅定了不少。她點了點頭，閉上眼睛，眉心微蹙。很快，林樾能感覺到，她那原本容易失控擴散的“共鳴場”，開始以一種極其生澀卻有效的方式向內坍縮、凝聚，最終形成幾縷極其細微、如同蛛絲般的感知線，小心翼翼地向前方延伸、探查。這是一種粗糙但實用的精神感知技巧，顯然她正在努力適應和運用自己的能力。
周凜則始終保持着那種融入環境般的沉寂，他的靈能波動完美地模擬着周圍溼地植被那種緩慢、平和、帶着溼意的自然頻率，若非林樾能通過蠱蟲母進行更深層的特質解析，幾乎要以爲他是一叢移動的灌木。
三人如同三道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穿過枯死的、枝幹扭曲如鬼爪的紅樹林。腐爛的木頭氣味混合着水腥氣撲面而來。坡地開始變得陡峭，岩石裸露。
林樾示意停下。他半蹲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後，透過縫隙向前望去。
前方是一個不大的岩石平台，平台邊緣就是陡峭的、通往下方岩石區的斜坡。平台中央，果然設置着一個極其簡易卻隱蔽的觀測點——幾塊岩石巧妙地堆疊成半掩體，上面覆蓋着與周圍環境幾乎融爲一體的僞裝網。僞裝網下，隱約可以看到兩個穿着與“黑塔”制服樣式略有不同、顏色更深、質地更啞光的身影，正半蹲着，通過架設的某種長筒觀測設備，專注地盯着下方的岩石區。他們的靈能波動被一種精密的裝置收斂到極低，若非林樾提前鎖定，在混亂的環境背景下很難察覺。
是“觀察者”。不是“黑塔”的常規教員。他們身上的制服沒有任何標識，觀測設備也非制式。
林樾的目光越過他們，投向下方。
岩石區是一片由大小不一的灰褐色岩石構成的復雜地貌，石縫間生長着頑強的地衣和灌木。此刻，在區中央一塊相對平坦的空地上，雷猛小隊正背靠着一塊巨岩，呈三角防御陣型，三人身上都帶着些微狼狽，顯然經歷過戰鬥或掙扎。他們對面，大約二十米外，站着另外三名觀察員。
那三人林樾有些印象，似乎是來自B區另一個以配合默契著稱的小組，領頭的叫趙鋒，能力疑似“金屬塑形”與“微弱磁力操控”，另外兩人分別是“土石控制”和“風刃”，攻防兼備。
雙方似乎已經對峙了一段時間，氣氛緊張。趙鋒小組並未急於進攻，而是隱隱形成合圍之勢，不斷以遠程風刃和地面凸起的石刺進行騷擾和壓縮雷猛小隊的活動空間。雷猛怒吼連連，不斷揮拳擊碎飛來的風刃和石刺，但明顯有些疲於應付，他的兩個跟班更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他們在消耗雷猛的體力，同時封鎖退路。”周凜不知何時也湊到了岩石邊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趙鋒在等一擊必殺的機會，或者……在等雷猛犯錯。”
林樾點頭。趙鋒小組的策略很明確，也很有效。雷猛小隊剛猛有餘，靈活不足，在復雜地形被針對性克制，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但令林樾在意的，並非下方的戰鬥。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鎖定在平台上那兩名“觀察者”身上。他們似乎對下方的對峙和即將發生的戰鬥並不怎麼關心，觀測設備偶爾移動，更像是在掃描整個岩石區的能量環境，或者……在記錄交戰雙方能量運用的細節？他們的“觀察”，帶有一種超然的、近乎實驗室記錄數據般的冷漠。
就在這時，其中一名觀察者似乎收到了什麼指令，微微側頭，對着領口一個不起眼的裝置低聲說了句什麼。聲音太低，林樾無法聽清內容。但緊接着，兩名觀察者的動作發生了細微變化——他們調整了一下觀測設備的角度，將其更多地偏向岩石區某個特定的、看似空無一物的角落。
林樾順着那個方向感知過去。起初並無異常，只有亂石和灌木。但當他將蠱蟲母的感知力集中到極限，並引導它去分析那個區域能量流動的“不自然節點”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陰冷波動，如同水底的暗影，緩緩浮現出來。
是那個偷襲者！那個射出致命箭矢的家夥！他竟然也潛伏到了這裏，就藏在岩石區邊緣，距離趙鋒和雷猛交戰處不到五十米的一個天然石縫裏！他的隱匿技巧極爲高超，靈能波動幾乎與岩石本身的冰冷死寂融爲一體，連林樾也是在觀察者設備的“指引”下，才勉強捕捉到那一絲異樣。
觀察者知道偷襲者的存在！甚至可能在……監控或引導他的行動？
這個發現讓林樾心頭一凜。如果觀察者與偷襲者是一夥的，或者至少存在某種聯系，那麼這場演練中隱藏的殺機和目的，就遠非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了。針對韓芸的襲擊，恐怕也並非偶然或個人恩怨。
下方的戰鬥進入了關鍵時刻。雷猛久守之下，終於按捺不住暴躁的性子，怒吼一聲，周身淡紅光芒暴漲，不顧同伴的驚呼和趙鋒小組更加密集的騷擾攻擊，猛地發力，如同一頭蠻牛般沖向趙鋒！他顯然想憑借力量優勢進行近身搏殺，打破僵局。
趙鋒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早有預料。他不退反進，雙手虛握，身前空氣中瞬間凝聚出數枚邊緣閃爍着金屬寒光的梭形碎片，隨着他雙手前推，如同被無形磁力加速，發出淒厲的尖嘯，呈扇形射向沖來的雷猛！同時，他小隊中那個土石控制者猛地一跺腳，雷猛沖鋒路徑前方的地面驟然隆起，形成一道半米高的石牆！風刃操控者則從側面斬出數道更加凝實的青色風刃，封堵雷猛的閃避空間！
合擊！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
雷猛沖鋒勢頭已起，難以瞬間變向，眼看就要撞上石牆，同時被金屬碎片和風刃覆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異變再生！
“咻——！”
又是一道黑色箭影，毫無征兆地從那個隱藏偷襲者的石縫中激射而出！但這一次，目標不再是韓芸，也不是交戰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射向了雷猛沖鋒路徑前方，那道剛剛隆起的石牆的……根部！
箭矢上附着的陰冷穿透能量，在接觸石牆根部的瞬間轟然爆發！並非爲了破壞石牆，而是引發了一場小範圍的、劇烈的能量紊亂！石牆上蘊含的土系靈能結構被強行幹擾、扭曲！
“轟隆！”
半米高的石牆，在內部能量結構紊亂和外部雷猛狂暴沖撞的雙重作用下，竟然從根部崩裂、垮塌了大半！碎石紛飛，煙塵彌漫！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出乎趙鋒小隊的預料！他們精心布置的合擊陷阱，因爲石牆的意外崩塌而出現了致命的缺口！射向那個位置的金屬碎片和風刃也因能量幹擾和視線受阻，準頭和威力大減！
雷猛雖然也被崩塌的石牆和能量亂流弄得灰頭土臉，沖鋒勢頭受阻，但致命的合擊卻被意外打破！他狂吼一聲，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硬扛着幾道擦身而過的風刃和金屬碎片，渾身浴血地沖過了崩塌的石牆區域，逼近了趙鋒！
趙鋒臉色驟變，倉促間只能凝聚一面薄薄的金屬盾牌擋在身前。
“嘭！！”
雷猛那蓄滿力量的拳頭，狠狠砸在了金屬盾牌上！刺耳的撞擊聲中，盾牌凹陷變形，趙鋒悶哼一聲，被巨大的力量震得連連後退，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平衡被打破了！雷猛雖然受傷不輕，但近身之後，他的力量優勢得以發揮，趙鋒小隊一時陷入了被動。
平台上，那兩名觀察者似乎對這一幕並不意外。其中一人甚至輕輕點了點頭，在手中的記錄板上快速寫着什麼。他們的注意力，更多地從下方混亂的戰局，轉移到了那個射出第二箭後、似乎正在悄然後撤的偷襲者藏身的石縫方向。
林樾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寒意更盛。
那偷襲者第二箭的目的，根本不是幫助雷猛，也不是針對趙鋒。那精準到可怕的一箭，其真正目標，是“測試”！測試在實戰環境下，用特定能量幹擾預設靈能結構（石牆）的效果，並觀察交戰雙方在突發變故下的應變和能量消耗！
觀察者、偷襲者、以及下方淪爲“測試樣本”的雷猛和趙鋒小隊……這根本就是一場被精心導演的“實驗”！
而他們B-07組，甚至韓芸之前遭遇的襲擊，恐怕也只是這龐大實驗中的一環！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黃雀背後，還有握着彈弓的、冰冷的眼睛。
林樾緩緩縮回岩石後，對周凜和韓芸做了個“絕對靜默，緩慢後退”的手勢。
此地不宜久留。無論是下方的混戰，還是平台上冰冷的觀察者，亦或是那個神出鬼沒的偷襲者，都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
他們必須立刻離開，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岩石區的亂局吸引。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悄然退下斜坡，重新沒入溼地霧氣時——
“滴。”
林樾手腕上的銀色手環，忽然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提示音。
不是系統消息，也不是倒計時提醒。
而是一種……仿佛被更高權限設備強行激活、進行近距離深度掃描時發出的特定頻率聲響！
緊接着，手環屏幕自動亮起，一行冰冷的紅色小字浮現：
【檢測到高優先級觀測協議激活。】
【臨時編號B307，請保持當前位置，配合後續指令。】
林樾的身體驟然僵住。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岩石平台的方向。
只見那兩名觀察者中的一人，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手中拿着一個巴掌大小、閃爍着紅光的方形設備，設備正面，一個清晰的紅色光點，正牢牢鎖定在他藏身的這塊岩石後方。
冰冷的視線，隔着岩石、霧氣與僞裝，如同實質般穿透而來。
被發現了。
不是巧合。
是手環。這枚始終佩戴、用於監控和通訊的銀色手環，在關鍵時刻，成了對方精準定位和控制他的工具！
平台上的觀察者對着設備，似乎說了句什麼。
下一秒，林樾手環上的紅色文字變化：
【指令接收。】
【臨時編號B307，請即刻前往以下坐標點：岩區東側，標記點C。重復，即刻前往。】
一個精確的坐標點，連同簡略的箭頭指示，出現在手環地圖上。位置就在岩石區東側邊緣，距離他們目前所在不遠，但需要經過一片相對開闊、缺乏遮蔽的地帶。
是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凜和韓芸也看到了林樾手環上的變化，臉色都變了。韓芸眼中再次浮現恐懼，周凜的眉頭也微微蹙起，目光掃向平台方向，又看向林樾。
林樾緩緩站直身體，臉上的平靜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
他看了一眼平台上的觀察者，又看了一眼手環上那個刺目的坐標點。
躲不掉了。
對方顯然早就通過某種方式鎖定或標記了他（或許從進入“黑塔”，甚至更早之前），此刻只是利用演練的混亂和手環的後門，正式“收網”。
去，是未知的陷阱。
不去，立刻就會被視爲“違規”或“反抗”，可能面臨更直接的制裁。
電光石火間，林樾做出了決定。
他對周凜和韓芸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跟來，繼續隱蔽。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出了岩石的遮蔽，踏上了那片相對開闊、通往指定坐標點的斜坡。
他的身影暴露在平台觀察者的視線下，也暴露在可能仍在混戰的岩石區邊緣。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無形的冰面上。
體內的蠱蟲母，在感知到那鎖定而來的、冰冷而充滿掌控欲的“觀察”波動，以及手環傳來的強制性指令能量後，第一次傳遞出了一種近乎“憤怒”與“抗拒”的清晰情緒！那0.0054%已解封的部分劇烈震顫，散發出更強烈的“隱匿”與“擬態”本能，試圖幫助宿主擺脫這種被“標記”和“控制”的狀態，但它目前的力量，還不足以對抗這種精密的、基於規則和權限的束縛。
林樾能感覺到，種子深處那股原始的、冰冷的“飢餓”，正前所未有地……沸騰起來。它不再僅僅渴望“特質能量”，更渴望着……撕碎這種強加於身的“枷鎖”，吞噬掉那些散發着“控制”與“觀測”氣息的源頭！
他垂下眼簾，掩蓋住眸底一閃而逝的、近乎殘忍的幽光。
坐標點C。
無論那裏有什麼，他都會去。
但這一次，或許不再是單純的“狩獵”與“隱匿”。
蟄伏的冰層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裂縫。
冰層下的存在，正在被強行拖向光天化日之下。
而它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擊”，或許，就要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