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在料峭春寒中拉開帷幕。
初三下學期的第一天,教室裏的空氣似乎都比往常凝重幾分。黑板上方的倒計時牌已經掛上——距離中考還有118天。每一個數字都用紅色粉筆寫得觸目驚心,像無聲的號角,宣告着最後沖刺的開始。
周五放學鈴聲響起時,蘇曉一把攬住了林樹的肩膀。
“今晚去我家吃飯!”他的聲音在嘈雜的走廊裏依然清晰,“我媽包了餃子,豬肉白菜餡的,管夠!”
林樹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已經計劃好回家熱一下昨天的剩菜,然後復習物理——第三章的電路圖他還沒完全弄懂。而且母親這周狀態不太穩定,他想早點回去。
“不行,”他說,“我得……”
“得什麼得!”蘇曉根本不給他機會,“你媽那邊我跟周小雨說好了,她媽媽晚上正好要去你們樓送東西,順路去看看。你放心,有人照顧。”
林樹愣住了。蘇曉竟然連這個都想到了。
“而且,”蘇曉壓低聲音,湊近了些,“沈星今天被她爸接走去上什麼大師課,周小雨也有家庭聚會。就咱倆閒着,多好!”
他笑得坦蕩,仿佛“閒着”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林樹看着那張永遠陽光的臉,拒絕的話忽然說不出口了。
“好吧。”他最終說。
蘇曉家住在四單元五樓,頂層。樓梯間的牆壁上貼着孩子們的塗鴉和褪色的春聯,空氣中彌漫着各家各戶晚飯的混合香氣——炒辣椒的嗆、燉肉的香、米飯的蒸汽。走到四樓時,林樹就聽見了蘇曉家的聲音:電視裏綜藝節目的笑聲、鍋鏟碰撞的脆響、一個女人大聲喊“曉曉回來了嗎”,還有一個男人含糊的應答。
“媽!我回來了!”蘇曉用鑰匙打開門,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林樹也來了!”
門開的瞬間,聲音和熱氣一起涌出來。
客廳不大,但很滿。沙發上堆着幾個顏色鮮豔的抱枕,茶幾上散落着報紙、遙控器、半包瓜子。電視正對着沙發,屏幕上幾個明星在做遊戲,笑聲從音響裏爆出來。廚房是開放式的,一個女人系着圍裙正在煮餃子,蒸汽從鍋蓋邊緣冒出來,把她籠罩在一團白霧裏。
“阿姨好。”林樹站在門口,有些局促。
“哎喲,林樹來啦!”蘇曉媽媽回頭,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熱情,“快進來快進來!鞋子隨便脫,地上髒不用在意!”
林樹還是規整地把鞋子脫在玄關,鞋尖朝外擺放整齊。這個習慣是父親教的——那時候父親還活着,家裏一切都井井有條。
“老蘇!出來招呼孩子!”蘇曉媽媽朝裏屋喊。
一個中年男人從臥室走出來,戴着眼鏡,手裏拿着報紙。他的長相和蘇曉有七分像,只是更圓潤些,笑容也更溫和。
“叔叔好。”
“好好,坐坐。”蘇爸爸指了指沙發,“曉曉,去給同學倒水。”
蘇曉已經蹦到冰箱前:“喝可樂還是果汁?”
“水就行。”
“礦泉水!”蘇曉扔過來一瓶,“別客氣啊,當自己家!”
林樹接過水,在沙發邊緣坐下。沙發布料柔軟,坐下去會陷進去一點,很舒服。但他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這是長期在需要保持警惕的環境中養成的習慣。
“聽曉曉說你學習特別好,”蘇爸爸在他旁邊坐下,報紙疊起來放在一邊,“年級前十?”
“偶爾。”林樹說,其實他一直穩定在前五,但不想顯得張揚。
“那很厲害啊!”蘇媽媽在廚房接話,“曉曉要是能進前二十我就燒高香了!”
“媽!”蘇曉抗議,“我這不十九名嗎!”
“那是上次,這次開學摸底呢?”蘇媽媽關了火,開始撈餃子,“林樹你可得幫幫曉曉,他數學那塊兒不行,腦子轉不過彎。”
林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很少和成年人這樣自然地聊天——母親大多數時候沉默,老師只會談成績和紀律,沈星的父親……那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行了行了,先吃飯。”蘇爸爸解圍,“孩子剛來,別給壓力。”
餃子端上桌。不是精致的小碟分裝,而是一大盤,熱氣騰騰,白胖胖的擠在一起。還有幾個小菜:拍黃瓜、糖拌西紅柿、一盤切好的醬牛肉。簡單,但豐盛。
“林樹多吃點啊!”蘇媽媽夾了一筷子牛肉放進他碗裏,“正長身體呢,你看你瘦的。”
“謝謝阿姨。”
四個人圍坐在餐桌旁。電視還開着,但聲音調小了,成了背景音。蘇曉一邊吃一邊說學校的事:體育老師今天摔了個跟頭,隔壁班有人早戀被逮到,下個月有籃球賽。蘇爸爸偶爾點評兩句,蘇媽媽則不斷給每個人夾菜。
“林樹媽媽身體好點了嗎?”蘇媽媽忽然問。
林樹筷子的動作頓了頓:“好一些了。謝謝阿姨關心。”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說,”蘇爸爸接話,“都是一個社區的,互相照應。”
“對!特別是學習上,”蘇媽媽又給林樹夾了個餃子,“曉曉有啥不會的,你去我們家教他,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媽,你能不能別這麼功利!”蘇曉哭笑不得。
“這叫資源合理利用!”蘇媽媽理直氣壯。
林樹慢慢吃着餃子。皮薄餡大,確實好吃,鹹淡適中,有家的味道——雖然這個“家”不是他的。他聽着這一家人自然的鬥嘴,看着他們毫不拘束的互動,心裏涌起一種復雜的情緒。
溫暖。是的,溫暖。但也刺痛。
他想起了自己家安靜的晚餐——通常是母子對坐,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如果母親狀態好,會問他今天怎麼樣,他答“還好”,然後繼續沉默。如果狀態不好,就連這幾句交流都沒有。吃完飯,他洗碗,母親吃藥,然後各自回房間。夜晚漫長而寂靜,只有水龍頭滴水的聲音。
“林樹?”
“嗯?”他回過神。
“問你呢,”蘇曉說,“吃完飯打遊戲不?我爸新買的,雙人闖關,特好玩!”
“我……不太會。”
“不會才要學嘛!”蘇爸爸已經起身去開遊戲機了,“我跟你講,這遊戲考反應和配合,正好鍛煉腦子!”
電視屏幕切換成遊戲畫面,色彩鮮豔,音樂動感。蘇曉塞給林樹一個手柄:“這個鍵是跳,這個是攻擊,這個是技能……”
林樹握着塑料手柄,觸感陌生。他很少玩遊戲——父親在世時不允許,說浪費時間;父親去世後,他沒心情也沒錢。唯一接觸過的遊戲是手機上的消消樂,在陪母親去醫院排隊時打發時間。
第一關,他操控的小人死了十幾次。每次死亡,蘇曉都會大笑:“沒事沒事!再來!”蘇爸爸在旁邊指點:“這時候要跳,等那個怪物轉頭……”連蘇媽媽洗完碗也湊過來看,一邊嗑瓜子一邊評論:“林樹反應挺快嘛,就是節奏沒掌握好。”
漸漸地,林樹開始掌握竅門。跳躍的時機,攻擊的間隔,道具的使用。第三關時,他已經能跟上蘇曉的節奏,兩人配合着闖過一個又一個障礙。
“漂亮!”蘇曉撞了下他的肩膀,“可以啊你!”
林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這種感覺很奇妙——專注於一個簡單的目標,與同伴協作,成功後獲得即時的快樂。沒有壓力,沒有評判,只是玩。
遊戲打了一個多小時,直到蘇媽媽催他們寫作業。林樹和蘇曉擠在小書桌前,攤開練習冊。台燈的光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偶爾低聲討論題目,更多時候是蘇曉抱怨“這什麼破題”,林樹則安靜地演算。
九點半,林樹起身告辭。
“再玩會兒唄!”蘇曉說。
“不了,該回去了。謝謝叔叔阿姨。”
“謝什麼謝!”蘇媽媽從廚房拎出一個飯盒,“包多了,這些你帶回去,明天熱熱就能吃。還有這個醬牛肉,你媽媽也能吃,不鹹。”
林樹想推辭,但蘇媽媽已經把飯盒塞進他手裏。“拿着拿着!曉曉老去你家蹭,咱們禮尚往來!”
“我什麼時候……”蘇曉抗議到一半,被媽媽瞪了回去。
下樓時,林樹拎着溫熱的飯盒,心裏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那種被關心、被接納的感覺。蘇曉家的煙火氣還殘留在他的衣服上——炒菜的油煙味,還有那種熱鬧過後的餘溫。
走出單元門,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些。
銀杏樹在月光下靜立,枝椏的影子在地上交錯成網。林樹抬頭看三樓自家的窗戶——燈暗着,母親應該已經睡了。他又看向對面三樓,沈星的房間也暗着,她還沒回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
一邊是蘇曉家的熱鬧、擁擠、大聲說笑、隨意擁抱;一邊是自己家的安靜、空曠、小心翼翼、保持距離。而他,似乎不屬於其中任何一個。
或者說,他在兩個世界裏都只是訪客。
回家的路很短,但他走得很慢。飯盒在手裏晃悠,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想起了父親還在時的家——雖然沒有蘇曉家那麼吵鬧,但也是有溫度的。周末父親會帶他去圖書館,路上買一支冰淇淋;晚上一家三口看電視劇,母親織毛衣,父親泡茶;他的生日會有蛋糕,插上蠟燭,三個人一起唱跑調的歌。
那些日子像上輩子一樣遙遠。
打開家門,果然一片黑暗寂靜。林樹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把飯盒放進冰箱。經過母親臥室時,他停了一下——門縫裏沒有光,但有均勻的呼吸聲。還好,她睡着了,沒有醒着在黑暗中發呆。
回到自己房間,林樹沒有開大燈,只開了台燈。昏黃的光線照在書桌上,那裏有他的作業、筆記、父親留下的詞典,還有那個裝着紙星星的玻璃瓶。他拿起瓶子,輕輕搖晃,星星在裏面碰撞,無聲。
他想起今晚蘇曉家的電視聲、笑聲、蘇媽媽喊“曉曉”的聲音。那些聲音如此真實,如此鮮活,如此……正常。
正常。
這個詞刺痛了他。
林樹放下玻璃瓶,開始換衣服。脫下外套時,他聞到了那股屬於別人家的煙火氣。那氣味讓他既眷戀又排斥——眷戀它的溫暖,排斥它提醒自己失去的東西。
他忽然想起沈星。她在家時,面對的是怎樣的氛圍?是更嚴格的秩序,還是更精致的冰冷?她折星星時,是不是也在試圖抓住一點屬於自己的溫度?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蘇曉發來的消息:“安全到家沒?明天還來不?我媽說明天燉排骨[齜牙]”
林樹盯着屏幕看了幾秒,回復:“到了。謝謝。明天再看。”
“好嘞!早點睡!”
放下手機,林樹走到窗邊。對面沈星的房間亮燈了——她回來了。窗簾沒拉嚴,能看見她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琴譜,但沒有彈琴,只是看着。
他站了很久,直到沈星房間的燈也熄滅。
夜深了,小區裏大部分窗戶都暗了下去,只有零星幾盞燈還亮着。林樹想,那些亮燈的窗戶後面,是不是也有像他一樣無法入睡的人?是不是也有人站在兩個世界的縫隙裏,既渴望融入他人的熱鬧,又害怕失去自己孤獨的堡壘?
我們羨慕別人的燈火,卻不知那些光亮照不見的陰影裏,藏着各自難以啓齒的渴求與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