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與那團脈動暗紅接觸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拉長、黏稠。
沒有物理的觸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滑膩、仿佛觸及活物內髒的惡心觸覺,沿着神經直沖大腦。緊接着,是海嘯般洶涌而來的精神沖擊——混亂的色彩、扭曲的鏡面碎片、瘋狂的囈語、對“完整”和“存在”近乎偏執的飢渴,還有一絲……極其古老、極其遙遠的冷漠注視感。
“咕……呃!”陳冬悶哼一聲,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像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幾乎要被這狂亂的污染洪流瞬間沖垮。他掌心銀紋光芒暴漲,如同燒紅的烙鐵,瘋狂閃爍、搏動,既像是在貪婪地吞噬這涌來的力量,又像是在痛苦地抵抗着遠超負荷的侵蝕。
【契約擾亂者】的稱號也在劇烈發熱,與紅色顏料中蘊含的那種試圖建立“聯系”、進行“呼喚”的規則力量產生了奇異的碰撞和幹擾。陳冬在精神劇震中,模糊地“看到”了一些片段:無數面鏡子在黑暗中延伸,鏡子深處有東西在移動、低語;一個身着華服、面容籠罩在流動色彩下的朦朧身影,正對着某面巨大的鏡子伸出手;還有“顧問”那張微笑的臉,背後隱約連接着無數條暗紅色的絲線,延伸向未知的黑暗……
“快!”影的低吼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陳冬猛地咬破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獲得了一絲清醒。他不再試圖用意識去“理解”或“對抗”這股污染,而是憑着本能,將全部精神集中在掌心的銀紋上,將其想象成一個貪婪的、專門吞噬“鏡”與“認知”污染的旋渦,瘋狂汲取!
那團拳頭大小的暗紅色顏料劇烈掙扎、蠕動,試圖抵抗,但銀紋的吸力異常霸道,尤其是當陳冬體內殘留的【破碎鏡心】氣息也被引動時,這團活性污染仿佛遇到了某種更高位格的“同類”壓制,掙扎迅速減弱。它化作一股粘稠冰冷、色彩斑斕卻以暗紅爲主的精神流質,被強行從壁畫主體上“撕扯”下來,順着陳冬的手臂涌入。
“啊——!”這一次的痛苦遠超吸收“竊影之框”殘響時千百倍。陳冬感覺自己的手臂、肩膀、半邊身體仿佛被凍結,又被投入熔爐,無數不屬於他的認知碎片和瘋狂情緒在腦子裏爆炸。他的視野被染上一層暗紅色,耳邊響起無數重疊的、用各種語言呢喃的“看過來……成爲畫……永恒……美麗……”的囈語。
但他沒有鬆手。鉛罐已經打開,封印符文微微發亮。他憑着最後一絲意志,引導着那團被銀紋初步“消化”和“束縛”住的暗紅流質,猛地將其灌入鉛罐!
“嗤——!”
如同燒紅的鐵塊落入冰水,罐內傳來劇烈的反應聲和尖銳的精神嘶鳴。罐身瞬間變得滾燙,刻印的封印符文爆發出刺目的銀光,死死鎖住罐口。陳冬用盡力氣扣上蓋子,咔嚓一聲鎖死。幾乎在同時,牆上剩餘的暗紅色顏料仿佛失去了核心,瞬間黯淡、幹涸,變成了一片毫無生氣的普通焦痕。而那幅壁畫中“回音廊”的景象,也迅速模糊、褪色,仿佛失去了支撐其“異常”的源頭。
整個側廳的色彩污染活性,明顯下降了一個層級。
“走!”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陳冬身邊,一把架起幾乎虛脫的他。陳冬雙腿發軟,眼前陣陣發黑,全靠影的支撐才沒倒下。他緊緊抱着滾燙的鉛罐,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炭,卻奇異地與掌心銀紋的悸動形成了某種共鳴,仿佛成了他身體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一個危險而強大的“器官”。
側廳另一端,戰鬥已近尾聲。那色彩鏡面怪物雖然詭異難纏,但在‘顧問’面前似乎並未占據上風。‘顧問’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支看起來像由白骨雕成的纖細畫筆,他姿態優雅地凌空揮灑,每一筆劃出,空氣中便留下一條散發着不祥波動的暗金色痕跡。這些痕跡如同活化的枷鎖,不斷纏繞、切割着怪物,將它身上的色彩和鏡片一片片剝離、湮滅。怪物發出無聲的哀嚎,身形越來越淡。
‘顧問’顯然注意到了陳冬這邊的動靜。他看到壁畫核心黯淡,陳冬手中多了一個封印鉛罐,眼神中的冰冷終於徹底取代了虛僞的笑意,甚至閃過一絲慍怒。
“竟然……真的讓你拿到了。”他的聲音不再溫和,帶着一絲金屬摩擦般的冷硬,“看來,低估了你的胃口和……你身上那點破爛的‘共鳴度’。”他手中的白骨畫筆筆尖,對準了陳冬和影的方向。“把東西留下,或許我可以考慮,只取走你那條被污染的手臂和相關的記憶,讓你還能像個殘廢一樣活下去。”
回應他的,是影猛地擲出的一枚鐵匠打造的、刻有“擾靈”符文的鐵蒺藜。鐵蒺藜在空中爆開,並非物理傷害,而是擴散出一圈針對靈性感知的強烈幹擾波紋。
‘顧問’眉頭微皺,畫筆一揮,在身前布下一層暗金光幕,擋住了幹擾波紋。但就這片刻的遲滯,影已經拖着陳冬撞破了側廳那扇本就破裂的窗戶,翻滾到外面雜草叢生的庭院中。
“追。”‘顧問’不再看那即將消散的怪物,一步踏出,身形詭異地拉長、模糊,仿佛融入了畫廊內斑駁的光影,朝着窗口急速追來。他的速度遠超常人,帶着一種無視物理障礙的詭異感。
庭院裏,影將一顆藥師給的“迷障彈”砸在腳下。濃密嗆人、混合了多種致幻和幹擾性藥粉的煙霧瞬間爆開,籠罩了大片區域。這煙霧不僅能阻礙視線,更能幹擾靈性追蹤和大部分依靠五感的鎖定能力。
“分開走!老地方匯合!”影在煙霧中低喝一聲,將陳冬朝着一個方向輕輕一推,自己則如同融入地面的墨水,瞬間消失在一叢茂盛的陰影灌木之後。
陳冬沒有猶豫,強忍着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混亂,抱着鉛罐,憑着記憶和來時的方向感,朝着畫廊外側的鐵柵欄缺口拼命跑去。他感覺自己的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和那股甜膩顏料的氣息。背後的濃霧中,隱約傳來‘顧問’不悅的冷哼,以及某種東西快速穿行、撕裂空氣的細微聲響。
不能停!陳冬咬緊牙關,【契約擾亂者】的稱號微微發燙,似乎在被動地幹擾着身後可能存在的、基於“鎖定”或“追蹤”概念的契約或術法聯系。他掌心的銀紋也在持續散發着微光,與懷裏的鉛罐形成微妙的共鳴,仿佛在爲他指引着某種“安全”或“隱蔽”的方向——盡管這方向感本身也帶着污染的不確定性。
他翻過鏽蝕的鐵柵欄,沖進畫廊後方一片荒廢的、堆滿建築垃圾的空地。身後的追索感時強時弱,但始終沒有完全消失。‘顧問’顯然有某種不依賴常規感官的追蹤手段。
就在陳冬以爲自己快要被追上時,前方一堆廢棄的石膏像和畫板後面,突然伸出一只漆黑、完全由陰影構成的手,對着他猛地一拉!
陳冬猝不及防,被拉進一個狹窄的、由倒塌建材形成的三角空間。是影!他提前在這裏布置了一個臨時的陰影遮蔽點。
“收斂所有氣息!別動!別看外面!”影的聲音直接在陳冬腦中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仿佛與陰影共鳴的震動。
陳冬立刻屏住呼吸,甚至嚐試控制心跳,將全部注意力內收,連掌心的銀紋光芒都竭力壓抑下去。他緊緊抱着鉛罐,將自己蜷縮起來。
幾乎就在下一秒,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他們藏身處前方掠過,正是‘顧問’。他停在空地中央,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四周,手中的白骨畫筆微微顫動,似乎在感知着什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周圍的空氣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他停留了大約十秒鍾,目光數次掃過陳冬和影藏身的建材堆,卻似乎沒有發現異常。最終,他冷哼一聲,身形再次模糊,朝着另一個方向快速離去,氣息迅速遠去。
又過了漫長的一分鍾,直到周圍徹底恢復寂靜,只有夜風吹過廢墟的嗚咽,影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他走了。暫時。”
陳冬長長地鬆了口氣,這才感到全身無處不痛,尤其是吸收污染的右臂和大腦,如同被無數細針反復穿刺,精神更是疲憊欲死。懷裏的鉛罐溫度已經降下來一些,但依舊溫熱,與他的心跳隱隱同步。
“你……怎麼做到的?”陳冬沙啞着嗓子問。他指的是影的陰影遮蔽,竟然能瞞過‘顧問’那種顯然不簡單的追蹤。
“我的‘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擬‘不存在’或‘被忽略’的狀態。前提是目標不直接進行物理接觸或使用大範圍的強制顯形能力。”影的聲音也帶着一絲疲憊,“但他很危險,這種遮蔽騙不了他太久,他可能只是暫時被誤導,或者有更優先的目標。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片區域,他有同伴的可能性很大。”
兩人不敢久留,確認‘顧問’真的離開後,立刻沿着最隱蔽、最復雜的路線,朝着城市另一個方向的安全屋撤離。一路上,陳冬的狀態越來越差,不僅身體虛弱,精神也越發恍惚,眼前時不時閃過破碎的鏡面、流動的色彩、還有那個朦朧的華服身影。掌心的銀紋持續傳來輕微的灼痛和飽脹感,仿佛吃撐了消化不良。
當他們終於跌跌撞撞回到鐵匠倉庫附近時,天色已經徹底黑透。收藏家似乎早有安排,在附近接應,將他們從一條隱蔽的後門通道帶入安全屋。
看到陳冬慘白的臉色、微微顫抖的右手、以及懷裏那個即便隔着鉛罐也能感受到不祥波動的容器,安全屋裏的衆人臉色都變了。
藥師立刻上前,檢查陳冬的狀況,眉頭緊鎖:“精神透支,污染深度侵染,身體機能嚴重紊亂……還有,他體內多了東西,非常活躍、非常……‘貪婪’的東西。”她看向那個鉛罐,“這就是‘呼喚之紅’?”
陳冬勉強點了點頭,將鉛罐放在桌上,自己幾乎癱倒在椅子上。影簡短匯報了遭遇“顧問”和奪取污染源的經過。
“你們被‘品鑑師’盯上了……”收藏家臉色難看,“他是‘飼養者’派系的骨幹之一,擅長心理博弈和長遠投資,但也最記仇,最討厭脫離掌控的‘作品’。他既然親自出面招攬失敗,又讓你們當着他的面拿走了東西……這件事,不會輕易了結。”
鐵匠拿起鉛罐,仔細感知了一下上面的封印和內部傳來的波動,哼了一聲:“東西是拿到了,活性極高,品質……邪門。但這小子,”他指了指陳冬,“吸收的時候太莽,污染直接沖進靈髓了,和之前那個‘竊影之框’的殘響混在一起,正在發生不可知的變化。藥師,你的藥還能壓住嗎?”
藥師沒有立刻回答,她取出一套細長的銀針,快速在陳冬頭頸和右臂的幾個穴位刺入,又喂他服下一種氣味辛辣刺鼻的黑色藥丸。陳冬感到一股清涼霸道的氣流在體內亂竄,與那股灼熱、粘膩的污染力量激烈沖突,帶來更強烈的痛苦,但也讓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
“暫時穩定,但治標不治本。”藥師擦了擦額頭的汗,“兩種不同性質但同源的污染在他體內碰撞、融合,又被他自身的‘標記’和【破碎鏡心】的殘留牽引……最終會變成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會成爲他新鏡子的強大‘燃料’,也許……會先把他變成一幅‘活着的畫’或者別的什麼怪物。”
學者不知何時也清醒了一些,她遠遠地看着陳冬,尤其是他那只閃爍着不穩定銀紅光澤的右手,眼神充滿了恐懼和一絲……奇異的明悟。
“色彩……禁錮……呼喚……”她喃喃道,“他拿到的,不只是污染……那是一把‘鑰匙’的一部分……指向‘回音廊’內某個特定區域的‘鑰匙’……‘顧問’想要的不只是污染源,更是這把‘鑰匙’……”
鑰匙?陳冬看着自己那仿佛蘊含着流動暗紅與銀光的掌心,心中凜然。這意味着,他不僅背負着污染,還可能無意中成爲了某個未知存在的“坐標”或“信標”?
疲憊、疼痛、後怕、還有對未知的深深憂慮,幾乎要將他淹沒。清單上的第二個污染源,以如此凶險的方式獲取了,但付出的代價和帶來的新麻煩,似乎遠超預期。
而那句低語,在他意識模糊的邊緣,再次幽幽回蕩,這一次,仿佛夾雜着顏料流動的粘膩聲響和鏡子碎裂的清脆回音:
“你看我……像人……還是像畫?像鏡……還是像鑰?”
他無力回答,沉入了由色彩與鏡片構成的、深不見底的噩夢之中。修復之路的荊棘,才剛剛開始展示其猙獰的全貌。而“血色盛宴”的陰影,已經如同粘稠的暗紅色顏料,悄然浸染了他前路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