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不在陽間了。
這句話很輕,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像是在陳述今天天氣不好一樣隨意。
可這七個字,落入李峰的耳中,卻無異於一聲驚雷,將他所有的職業素養與唯物主義世界觀,再次炸開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痕。
他不是沒有過這種猜測。
事實上,一個失蹤了整整三年的年輕女孩,生還的可能性早已微乎其微。
專案組內部,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了最壞的結果。
可猜測,與被【證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前者是基於邏輯與概率的冰冷推斷,而後者,由眼前這個神秘的女孩說出,卻帶着一種洞穿陰陽,直抵真相的絕對分量。
李峰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僵硬了一瞬。
他那張寫滿了疲憊與堅毅的臉上,肌肉緊繃,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問“你有什麼證據”,可話到嘴邊,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
證據?
他親眼見證過她隔空破邪,親眼看過那穿透屏幕的神奇金光。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證據”這兩個字,最大的顛覆。
“我們……我們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李峰的聲音,幹澀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
“只是……找不到她,就永遠無法結案,她的父母,也永遠得不到安寧。”
他垂下眼簾,掩去那雙通紅眼眸裏的痛楚。
對於警察而言,最折磨人的不是面對凶殘的罪犯,而是面對一個無解的謎題,以及受害者家屬那日復一日,充滿期盼卻又逐漸絕望的眼神。
寧舒沒有給他任何安慰。
悲憫與同情,是無法解決問題的無用情緒。
她只是將那張照片放回卷宗,然後伸出了一根蒼白纖細的手指,輕輕點在了那份厚厚的卷宗之上。
“只靠一張照片,信息太少。”
“我需要她生前最貼身的,或是最珍視的物件。”
“上面,殘留着她最後的氣息與執念。”
李峰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重新燃起了光芒。
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從那個被他視若珍寶的公文包裏,取出了另一個用透明證物袋密封好的東西。
那是一本書。
一本看起來很舊的,書頁已經泛黃卷邊的《小王子》。
書的封面,被主人用心地包上了透明的書皮,書皮的角落裏,還貼着一張小小的,已經有些褪色的卡通貼紙。
看得出來,這本書的主人,非常愛惜它。
“這是我們從劉倩倩宿舍的書桌上找到的。”
李峰將證物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推向寧舒。
“她的室友說,這本書她從高中就開始讀,讀了不下百遍,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失蹤前一天晚上,她還在床頭翻看過。”
寧舒的視線,落在了那本《小王子》上。
在她的【天眼】之下,這本書上,正縈繞着一團極其微弱的,幾乎快要消散的,屬於女孩的靈性氣息。
那氣息很幹淨,很純粹,像山間的清泉。
但在這純粹的氣息深處,卻又纏繞着一絲化不開的,冰冷刺骨的怨念與不甘。
她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個證物袋。
她的指尖,只是隔着幾厘米的空氣,懸停在了那本書的上方。
然後,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李峰的心,在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死死地盯着寧舒,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生怕弄出一點聲響,打擾到她。
房間裏,再次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證明着時間的流逝。
一秒。
兩秒。
十秒。
寧舒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輕輕蹙了一下。
她的臉色,似乎比剛才,又蒼白了幾分。
李峰的心,也隨之揪緊。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寧舒的聲音響了起來。
“很冷……”
李峰一愣。
“什麼?”
“水……冰冷的水……”
寧舒的聲音,依舊平穩,卻仿佛帶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寒意,讓李峰的脊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氣。
“黑暗。”
“四周都是黑暗,沒有光。”
“黏膩的……淤泥……纏住了腳……”
她用最平靜的語調,描述着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李峰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專案組曾經的排查記錄!
大學城周邊,有三個人工湖,一個廢棄的水庫!
他們曾經都組織過警力進行打撈,但因爲水域面積太大,水下環境復雜,幾次大規模的搜尋,都一無所獲!
難道……真的在那裏?
寧舒的講述,還在繼續。
她的聲音,變得比剛才更低,更飄忽,仿佛不是從她口中說出,而是從另一個遙遠而陰冷的時空傳來。
“窒息……”
“無法呼吸……”
“有東西……在拼命地往身體裏灌……”
“好痛苦……”
李...峰的臉色,已經變得一片慘白。
他仿佛能通過寧舒的描述,親身感受到那個女孩在生命最後一刻所承受的,極致的恐懼與絕望。
那種被冰冷的湖水包裹,眼睜睜看着生命力被一點點剝奪的痛苦,光是想象,就足以讓人窒息。
寧舒的額角,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通感逝者的執念,窺探死亡的瞬間,對她這具凡人之軀的魂魄,同樣是一種巨大的消耗。
但她沒有停下。
因爲,她“看”到了更關鍵的東西。
“手……”
“一雙在掙扎的手……”
“指甲裏……有血……還有……布料的纖維……”
“水面上……有倒影……”
“一個模糊的……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的……沖鋒衣……”
“他在笑……”
“他在看着她……沉下去……”
轟——!
李峰的大腦,像是被一顆炸彈引爆!
深藍色沖鋒衣!
男人的背影!
這些細節,像一道道閃電,劈開了三年來籠罩在這樁懸案上的重重迷霧!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因爲太過激動,甚至不小心撞翻了身後的椅子。
“哐當!”
刺耳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突兀。
可李峰已經完全顧不上了。
他死死地盯着寧舒,聲音因爲激動而劇烈顫抖。
“沖鋒衣!對!是沖鋒衣!”
“我們曾經接到過一個匿名舉報電話,說案發當晚,看到一個穿着深藍色沖鋒衣的男人,在廢棄水庫附近鬼鬼祟祟地出現過!”
“但當時因爲沒有其他任何證據,舉報人也無法提供更詳細的信息,這條線索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三年前那條被忽略的,看似毫無價值的線索,在這一刻,與寧舒口中的畫面,完美地重合了!
這不是巧合!
這絕對不是巧合!
李峰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燒!
三年了!
這根扎在所有專案組成員心頭三年之久的毒刺,終於在今天,看到了被拔除的希望!
他看着寧舒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如果說之前是敬畏與懇求,那麼現在,就是徹徹底底的,如同看待神明一般的崇拜與信服!
寧舒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幽深的眸子裏,殘留着一絲水下的冰冷,還有一抹對逝去生命的,淡淡的憐憫。
她的視線,重新落回到那本《小王子》上。
“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強烈的怨念與不甘,讓她變成了【地縛靈】。”
“她的殘魂,被永遠地困在了死亡之地,日復一日地,重復着死亡前的痛苦,無法解脫,無法輪回。”
“找不到她的屍身,她就永世不得安寧。”
李峰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他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無法想象,一個花季少女,在慘死之後,連靈魂都要遭受如此殘酷的折磨。
“大師……我們該怎麼做?”
他看着寧舒,語氣裏已經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與信賴。
“我們怎麼才能……找到她?”
寧舒沒有立刻回答。
她從茶幾的抽屜裏,取出了一沓畫符專用的黃紙,一支朱砂筆。
她將一張黃紙平鋪在桌面上,提起筆,蘸飽了朱砂。
她沒有絲毫的停頓與思考,手腕翻飛,筆走龍蛇。
一道結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復雜,充滿了玄奧氣息的符文,在她的筆下,一氣呵成。
那不是攻擊性的符咒,也不是防御性的法印。
那是一道【引魂符】。
符成的一瞬間,房間裏的空氣,都仿佛變得凝重了幾分。
那張薄薄的黃紙上,朱砂繪制的符文,像是活了過來一般,散發着一圈圈肉眼不可見的,溫和而悲憫的靈力波動。
寧舒將那道符,仔細地折成一個三角形。
然後,她將這個小小的三角符,遞到了李峰的面前。
她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聲音裏也透着一絲消耗過度的虛弱。
但她的眼神,卻依舊平靜,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帶着你的隊伍,去城北的廢棄水庫。”
李峰鄭重地,用雙手接過了那道溫熱的符籙。
那小小的紙符,在他手中,卻重若千斤。
那是三年的懸案,一個女孩的冤屈,一個家庭的希望。
“到了水邊。”
寧舒看着他,一字一頓地,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它會指引你們,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