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濃得化不開了。
陸霆淵將黑色的賓利慕尚緩緩駛入高檔小區前寬闊的車道,輪胎碾過細碎的砂石,發出一種沉悶而富有規律的沙沙聲,最終平穩地停住。
引擎熄火,世界驟然陷入一片近乎真空的寂靜。路燈蒼白的光線透過前擋風玻璃落進來,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將他加班的疲憊勾勒得愈發深刻。
他解開安全帶,金屬扣彈回原位,發出“咔噠”一聲輕響。正要推門下車,目光卻無意中掃過副駕駛座旁的縫隙。
那裏,一抹極淡的紫色,柔柔地纏繞在陰影裏。
他蹙了蹙眉,探身過去,修長的手指輕易地將那抹柔軟勾了出來。
是一條絲巾。真絲的質地,觸手冰涼滑膩。
極淡的薰衣草紫,邊緣綴着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的同色蕾絲。
絲巾上殘留着一絲極淡的香氣,不是香水的味道,更像是雨後初晴時,梔子花瓣上沾染的、清冽又微甜的水汽。
是單若伊的。
七個小時前,單若伊說完自己已經有小孩,拒絕結婚之後,就匆匆忙忙下了車。
她當時只是低頭整理了一下裙擺,推門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他甚至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解下了這條絲巾。
想到單若伊離開時對自己避之不及的樣子,陸霆淵就感到憋悶。
在她眼裏,自己是這麼飢渴的人嗎?
他還不至於對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念念不忘,鬼迷心竅非要和她結婚。
單若伊也太看得起她自己。
雖然如此,陸霆淵人生中第一次覺得挫敗。還是敗在同一個女人身上。
之前他不想結婚,現在有了結婚的念頭,卻被同一個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
哼,口是心非的女人。
明明相親時還表現出對自己很感興趣的樣子。
陸霆淵捏着絲巾的手指微微收緊,冰涼的絲綢在他指腹下起了細微的褶皺。
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拿起手機,找到了那個他早上剛存入通訊錄,卻已能倒背如流的號碼。
指尖在撥出鍵上懸停了一瞬,終究還是按了下去。
聽筒裏傳來漫長的“嘟——嘟——”聲,就在他以爲無人接聽,準備掛斷重撥時,電話突然被接通了。
然而,傳來的卻不是他預想中那個清柔又帶着些許疏遠的女聲。
“喂?你是誰呀?”
一個軟軟糯糯的、帶着點剛睡醒惺忪味道的童音,像一顆裹着蜜糖的小石子,毫無預警地撞進他的耳膜。
陸霆淵整個人頓住了,這個童音怎麼有種熟悉的感覺,像侄子沈北辰的聲音?
他握着手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有些泛白。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撥錯了號碼,或者因爲疲勞出現了幻聽。
“······你好,”他停頓了一下,“我找單若伊女士。”
“她在洗澡哦。”小男孩的聲音清脆而坦率,帶着不設防的天真,“你等一下下,她馬上就出來啦!”
不過,小男孩的聲音相似也正常,畢竟小孩子的聲音都差不多。
孩子。
單若伊沒有騙自己······她真的有孩子的?
但她明明看起來那麼年輕。
電話並沒有被掛斷。他能清晰地聽到背景音裏,隱約傳來譁啦啦的水聲,過了一會兒,水聲停了。接着,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是門被打開,又關上。
然後,一個他剛熟悉、此刻卻浸潤着前所未有溫柔的女聲由遠及近地響起,帶着微微的嗔怪,卻又滿是寵溺:
“辰辰,怎麼又拿着我的手機呀?不是說了要乖乖躺好嗎?”
“是一個叔叔找你!”小男孩獻寶似的說。
“叔叔?”單若伊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但很快又被對孩子的溫柔覆蓋,“好了,不管是誰,現在到了寶貝聽故事睡覺的時間了哦。來,躺好,蓋好小被子。”
陸霆淵屏住了呼吸。
他像一個闖入他人私密領域的偷窺者,明知不該,卻無法動彈,更無法切斷這通電話。
他聽見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大概是單若伊坐到了孩子床邊。然後,她那把清泉般的聲音,用一種他能滴出水來的柔緩語調,開始講述:
“從前啊,在森林的最深處,住着一只不願意冬眠的小熊······”
“······別的熊都睡着了,只有他,總覺得外面的雪景那麼漂亮,還有偷偷跑出來的小麻雀,嘰嘰喳喳的,多有趣呀。他才不要睡整個冬天呢······”
陸霆淵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單若伊的聲音溫柔地流淌,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陸霆淵記憶深處一扇塵封已久的門。
他的眼前,仿佛也出現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那只固執的、扒着洞口張望世界的小熊。
這是他童年時,外婆還在世時,每晚握着他的手,在他床邊輕聲講述的故事。外婆去世後,他再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童年的記憶早已被歲月的流沙掩埋。他從未想過,以這樣的方式又重新聽到這個故事。
電話那端,故事還在繼續,小男孩偶爾會插嘴問個天真爛漫的問題,單若伊便耐心地、用更加生動的語言解釋着。那溫馨的、流淌着愛與依賴的氛圍,幾乎要透過無線電波,將陸霆淵溺斃。
一種復雜而洶涌的情緒在他胸腔裏沖撞——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是外婆去世記憶帶來的尖銳的刺痛,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名爲嫉妒的火苗。
曾經,他也在外婆的懷抱裏聽過這個故事,他也曾是個幸福的男孩。
他猛地伸出手,幾乎是有些粗暴地按下了掛斷鍵。
世界重新歸於死寂。
只有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在密閉的車廂裏清晰可聞。
車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遠處城市的燈火璀璨,卻照不進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底。
那條淡紫色的絲巾,還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團無聲燃燒的、冰冷的火焰。
幾分鍾後,他平復了思緒,再次拿起手機,重新撥通了那個號碼。這一次,接電話的是單若伊本人。
“喂?”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帶着一絲剛剛給孩子講完故事後的慵懶沙啞,以及不易察覺的戒備。
背景裏再無孩童的聲響,孩子應該是睡着了。
“是我,陸霆淵。”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仿佛剛才那個失控掛斷電話的人不是他,“你的絲巾,落在我車上了。”
電話那頭有幾秒鍾的沉默。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微微蹙起眉頭的模樣。
“······一條絲巾而已,”她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推拒,語速有些快,“陸先生不必麻煩,扔掉就好。”
陸霆淵仿佛沒有聽到她的拒絕,徑直說了下去,語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排:“明天我會將絲巾帶到我公司。你方便的時候,過來取一下。”
“我真的······”單若伊似乎還想說什麼,語氣裏透出急切。
“公司地址我稍後發到你手機上。”陸霆淵打斷了她,聲音沉穩,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明天見。”
說完,不等她再次回應,他便幹脆利落地結束了通話。
他將手機扔在副駕駛座上,身體向後靠進真皮座椅裏,疲憊地閉上眼,抬手用力捏了捏緊蹙的眉心。指尖似乎還殘留着那絲巾冰涼的觸感和那縷若有若無的香氣。
她竟然真的有孩子。
她沒有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