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午時剛過,漕幫分舵的院子裏彌漫着汗水和河泥的氣味。

莫正卿在正屋等了足足半個時辰,茶水續了三遍,趙守拙才叼着牙籤晃進來,身後跟着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

“丙十七?聽說你一大早就在等我。”趙守拙在主位坐下,翹起二郎腿,“怎麼,五日期限才過一天,就弄到鹽了?”

“沒有。”莫正卿放下茶碗,“但我想跟三當家談另一筆買賣。”

“哦?”趙守拙挑眉,“說說看。”

“我想知道胡三下次運鹽的時間和路線。”

院子裏瞬間安靜下來。兩個漢子眼神變得凌厲,手按向腰間的短棍。趙守拙卻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小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莫正卿迎着他的目光,“胡三搶了我的貨,殺了我的人,還搶了我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我想搶回來。”

“就憑你?”

“憑我,憑三當家。”莫正卿道,“胡三的鹽路,三當家早就想動了吧?只是缺個借口,缺個時機。現在我送上門來——事成之後,鹽歸三當家,我只要回我的東西,還有胡三手下那幾個人的命。”

趙守拙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揮手讓手下退下。門關上後,他才沉聲道:“你知道胡三一條鹽船運多少貨嗎?至少五百斤!押船的都是他養了多年的亡命徒,個個見過血。你拿什麼搶?”

“智取,不強攻。”莫正卿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是他昨夜憑記憶畫的杭州周邊水系簡圖,“《江南物產疏略》裏記了,胡三有三條線。運河線最穩,但最近水匪多,他減少了頻次。錢塘江線最快,但風險大,只運小宗。陸路那條最隱蔽,從餘杭翻山到富陽,就是昨天劫我的那條路。”

他用手指點了點地圖上一個位置:“陸路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發三趟,每趟三百斤,押運八到十人,領頭的是刀疤臉。下一次是後天,臘月二十五。”

趙守拙眼神變了:“你從哪知道得這麼細?”

“書上寫的。”莫正卿沒說謊,“沈萬春花了十年,把杭州地下的生意摸透了。胡三的每條路、每個節點、甚至押運人的習慣,都記在書裏。”

“書上有沒有寫,刀疤臉走夜路喜歡喝兩口,經過七裏埡一定會停下來撒尿?”

莫正卿一愣:“寫了。”

“那就對了。”趙守拙冷笑,“沈萬春那本書,我也看過幾頁——三年前他找過我,想讓我幫他扳倒胡三。我沒答應。”

“爲什麼?”

“因爲時機不對。”趙守拙站起身,走到窗邊,“胡三背後是杭州府衙的王通判,王通判背後是南京的某個大佬。動胡三,就是動一條線,牽出來的人能淹死你。”

他轉身看着莫正卿:“但現在不一樣了。王通判上個月丁憂回鄉,新來的通判是北方人,跟胡三不熟。胡三這幾個月急着補虧空,動作太大,已經引起了不少人不滿。”

莫正卿心跳加速:“三當家的意思是……”

“我可以幫你。”趙守拙坐回椅子上,“但條件要改。第一,我要胡三陸路鹽道的控制權,以後那條路歸我。第二,搶來的鹽,七成歸我,三成歸你。第三……”他頓了頓,“事成之後,你要替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

“現在不能說。”趙守拙道,“等你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我自然會告訴你。”

莫正卿沉默。這是與虎謀皮,但他沒有選擇。

“我答應。但我要加一個條件——刀疤臉和獨眼龍,必須交給我處置。”

“可以。”趙守拙點頭,“不過小子,我得提醒你。殺人不是殺雞,見了血,做了鬼,這輩子都洗不幹淨。”

“我知道。”莫正卿想起阿貴死時的眼神,“但我的人,也不能白死。”

接下來一個時辰,兩人詳細謀劃。趙守拙提供了最關鍵的信息:胡三陸路運鹽,名義上掛的是“福順雜貨鋪”的旗號,貨箱外裹着油布,僞裝成山貨。押運的人分兩撥,明面上三四個夥計,暗地裏還有五六個打手遠遠跟着。

“他們走的是老獵道,有些路段窄得只能過一人。”趙守拙在地圖上劃了一條線,“七裏埡這裏最險,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在這裏動手最合適——但前提是,你得先讓他們停下。”

“刀疤臉愛喝酒,走到七裏埡一定會歇腳。”莫正卿回憶書裏的記載,“我們可以提前在埡口的小廟裏放幾壇摻了藥的酒。”

“藥不倒所有人。”趙守拙搖頭,“那些打手很警覺,不會喝來歷不明的酒。”

“那就讓他們不得不停。”莫正卿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路‘壞’了呢?”

趙守拙眼睛眯了起來。

申時,莫正卿離開漕幫分舵時,懷裏多了十兩銀子和一張紙條。銀子是趙守拙給的“活動經費”,紙條上寫着一個地址和一個人名:城北鐵匠鋪,劉大錘。

他先回了一趟新月堂。陳硯耕不在,阿福說他去蘇州了,要三天後才回。

“蘇州?”莫正卿心中一動,“去做什麼?”

“說是談一批湖筆的生意。”阿福低聲道,“但我覺得沒那麼簡單……掌櫃走時心事重重的,還讓我轉告你,這幾天待在鋪子裏,別亂跑。”

莫正卿點頭,心裏卻想,這三天正好辦事。

他回房取了《江南物產疏略》,又帶上那把剔骨短刀,匆匆出門。先去了城北鐵匠鋪,劉大錘是個獨臂老漢,看過紙條,什麼也沒問,遞給他一個包袱。

包袱裏是五把帶鞘的短刀,刀身狹長,刃口泛着冷光。還有三把弩,小巧,但機括精致,配二十支短箭。

“趙三當家吩咐的。”劉大錘只說了這一句。

莫正卿收好東西,又去藥鋪買了些巴豆和曼陀羅粉——後者是禁藥,他走了三家鋪子才在一個老郎中那裏買到,花了三兩銀子。

黃昏時分,他雇了輛馬車出城,在富陽找到了吳鐵。吳鐵聽說要“幹大事”,一開始是拒絕的。

“莫兄弟,我們只是獵戶,不是土匪……”

“不是土匪。”莫正卿說,“是報仇。胡三的人殺了我的夥計,搶了我的貨,還打傷了王二。我只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他拿出五兩銀子:“這是定金。事成之後,再給十兩。而且我保證,不用你們動手殺人,只負責設陷阱、放哨。”

吳鐵看着銀子,又看看堂屋裏咳嗽的老娘,終於咬牙:“要幾個人?”

“你,吳剛,再找兩個最可靠的。必須嘴嚴,手腳利落。”

“什麼時候?”

“明晚子時,老地方見。”

安排好吳鐵,莫正卿連夜趕回杭州。他需要最後確認一件事——胡三那邊有沒有察覺。

他去了胡三經營的“悅來客棧”——不是住,是在對面茶館坐了半個時辰。進出客棧的人很多,但沒看到刀疤臉或獨眼龍。倒是有幾個鹽課司的胥吏模樣的人進去,片刻後滿臉堆笑地出來,懷裏鼓鼓囊囊。

看來胡三在打點關系。這正常,臘月年底,各處都要打點。

戌時末,他回到新月堂。阿順已經睡了,阿福還在櫃台後守夜,見他回來,鬆了口氣。

“你沒事吧?臉色這麼差。”

“累了。”莫正卿勉強笑笑,“掌櫃有信回來嗎?”

“沒有。”阿福猶豫了一下,“正卿,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掌櫃去蘇州前,讓我盯着你。”阿福低聲道,“他說你最近不對勁,可能……可能惹上大麻煩了。他讓你等他回來,千萬別做傻事。”

莫正卿心中一暖,但隨即涌起愧疚。陳硯耕在爲他擔心,可他卻背着掌櫃,要去殺人越貨。

“我知道了。”他拍拍阿福的肩膀,“放心,我有分寸。”

回到房間,他點亮油燈,開始準備。短刀和弩檢查了一遍又一遍,藥粉分裝成小包。他翻開《江南物產疏略》,最後確認七裏埡的地形和胡三隊伍的行進習慣。

書上用朱筆標注:“刀疤臉,本名陳三,左撇子,刀法狠辣,但貪杯。獨眼龍,本名李魁,右眼爲箭所傷,聽覺敏銳。此二人不可正面力敵,宜設伏。”

他記下了。

子時,他吹熄燈,和衣躺下。卻睡不着,一閉眼就是阿貴撲向刀群的身影,是王二滿臉是血的樣子,是獨眼龍搶走金背錢時那張獰笑的臉。

他坐起身,摸出沈婆婆給的假死藥瓷瓶。瓶身冰涼,裏面的藥丸輕輕作響。

“急難時服一粒,可假死十二時辰。”

他希望用不上。

臘月二十四,晨。

莫正卿像往常一樣起床、灑掃、整理貨架。阿順在學打算盤,阿福在櫃台後記賬,一切平靜得詭異。

午飯後,他借口去買紙,出了門。先去了劉記雜貨鋪,老頭正在關門。

“今天怎麼這麼早?”

“要變天了。”老頭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莫小哥,聽我一句勸,最近收手吧。昨晚鹽課司的人又來了,這次帶着鎖鏈,像是在抓人。”

“抓誰?”

“不知道。但城裏風聲緊,好幾個私鹽販子不見了。”老頭壓低聲音,“胡三那邊也反常,昨天一天運了三趟貨出城,都是夜裏走的。”

莫正卿心頭一緊。難道胡三察覺了?要提前運貨?

“多謝相告。”他塞給老頭一兩銀子,“這幾天別開門了,避避風頭。”

離開雜貨鋪,他立刻趕往漕幫分舵。趙守拙不在,手下說他去碼頭了。莫正卿追到碼頭,在一條貨船上找到了正在驗貨的趙守拙。

“三當家,情況有變。”

趙守拙聽完他的消息,皺眉:“胡三昨天運了三趟貨?”

“劉老頭說的,應該沒錯。”

“那就麻煩了。”趙守拙踱步,“如果他提前把貨走完,我們明晚就撲空了。而且……”他看向莫正卿,“如果他知道我們要動手,可能設下圈套反咬一口。”

“那怎麼辦?”

“計劃不變。”趙守拙咬牙,“但得加派人手。我今晚親自帶人去七裏埡埋伏,你帶吳鐵他們在外圍策應。萬一有詐,還能互相照應。”

“三當家親自去?”

“胡三敢動我的鹽船,這筆賬該算了。”趙守拙眼中閃過寒光,“小子,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保住命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莫正卿點頭。他忽然覺得,趙守拙或許不像表面那麼冷酷。

傍晚,天空飄起了細雪。莫正卿最後一次檢查裝備:三把短刀綁在小腿、腰間和後背,弩和箭藏在披風裏,藥粉縫在內襟口袋。他還帶了一包石灰粉——這是從《江南物產疏略》裏學來的,沈賬房說,遇到強敵,撒石灰比動刀有用。

亥時,他來到南門外土地廟。吳鐵四人已經到了,除了吳剛和王二,還多了一個黝黑的漢子,吳鐵介紹是他表哥,叫石勇,當過兵。

“石大哥是逃兵。”吳鐵低聲道,“但他功夫好,信得過。”

莫正卿看向石勇,後者沉默地點點頭,眼神裏有種見過生死後的麻木。

“好。”莫正卿把計劃又說了一遍,“我們的任務是在七裏埡北坡設陷阱,絆馬索、陷坑,越多越好。然後埋伏在陷阱後,等胡三的人中伏,趙三當家的人從南坡殺出,我們堵住退路。記住,只困人,不殺人。刀箭無眼,保命第一。”

“要是他們沖過來呢?”石勇開口,聲音沙啞。

“那就放箭,射腿,別射要害。”莫正卿遞給他一把弩,“石大哥,這個你拿着。”

石勇接過弩,熟練地檢查機括,點頭。

五人趁着夜色出發。雪越下越大,山路很快白了。到了七裏埡,已經接近子時。趙守拙的人還沒到,莫正卿按照計劃,帶吳鐵他們開始布置。

絆馬索設在埡口最窄處,用藤蔓僞裝。陷坑挖在必經之路,蓋上樹枝和薄雪。石勇還提議在崖邊堆了幾塊鬆動的巨石,用繩子拴住,危急時可以推下去。

一切就緒時,醜時已過。趙守拙帶着八個人從南坡上來,每個人都蒙着面,手持刀棍。

“都好了?”趙守拙低聲問。

“好了。”莫正卿指向埋伏位置,“三當家的人埋伏在南坡樹林,我帶人在北坡這塊巨石後。信號是鳥哨三聲。”

“記住,如果對方人多,或者有官兵,立刻撤。”趙守拙拍拍他的肩膀,“命比貨重要。”

衆人散開,隱入黑暗。雪還在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有風聲呼嘯。

莫正卿趴在巨石後,手腳凍得發麻。他盯着埡口方向,心跳隨着時間流逝越來越快。寅時了,胡三的人還沒來。

難道真的改期了?或者走了別的路?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遠處傳來了隱約的鈴鐺聲——是騾馬脖子上的鈴鐺!

來了!

他打起精神,握緊了弩。鈴鐺聲越來越近,伴隨着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火把的光在雪幕中晃動,映出七八個人的影子。

“……這鬼天氣,凍死個人。”

“少廢話,快點走,天亮前要到富陽。”

“刀疤哥,歇會兒吧,喝口酒暖暖身子……”

是刀疤臉的聲音!莫正卿屏住呼吸,看着那隊人慢慢走進埡口。領頭的是刀疤臉,後面跟着四匹騾子,馱着沉重的貨箱。押運的有六個人,都是精壯漢子,手裏拿着棍棒。

沒有獨眼龍。

莫正卿心中一沉。獨眼龍沒來,是巧合,還是……

隊伍走到埡口最窄處,刀疤臉忽然舉手:“停!”

所有人都停下。刀疤臉警惕地環顧四周,雪地上只有他們自己的腳印。

“不對勁。”他低聲道,“太靜了。”

一個手下笑道:“刀疤哥,這大半夜的,又下雪,能不靜嗎?”

“不對。”刀疤臉蹲下身,摸了摸雪地,“這裏有腳印,不止我們一隊的。”

莫正卿心頭狂跳。他們來的時候明明用樹枝掃掉了腳印!

“撤!”刀疤臉突然暴喝,“有埋伏!”

幾乎同時,南坡樹林裏響起三聲短促的鳥哨!趙守拙的人殺了出來!七八條黑影從林中撲出,直撲騾隊!

“抄家夥!”刀疤臉拔刀,手下們紛紛亮出兵器。

戰鬥瞬間爆發。趙守拙的人訓練有素,結成陣型圍攻。但刀疤臉的人更凶悍,以命搏命,一時間竟打了個平手。

莫正卿按兵不動,他在等——等獨眼龍出現。按照情報,暗地裏應該還有五六個打手才對。

果然,就在雙方纏鬥時,埡口南側的山坡上突然竄出五六個人影,手持弓箭,對着趙守拙的人就是一通亂射!

“有弓箭手!”趙守拙的人中箭倒地,陣型大亂。

刀疤臉狂笑:“趙守拙!就知道是你!今天老子讓你有來無回!”

趙守拙蒙着面,但身形被認出來了。他揮刀砍翻一個敵人,怒吼:“撤!”

但退路已經被弓箭手封鎖。形勢急轉直下!

“放石頭!”莫正卿對石勇低吼。

石勇砍斷繩子,崖邊堆着的巨石轟然滾落,砸向弓箭手的方向!慘叫聲中,兩個弓箭手被砸中,剩下的慌忙閃避。

“北坡有人!”刀疤臉發現了他們。

“射!”莫正卿抬起弩,一箭射向刀疤臉。箭擦着對方臉頰飛過,劃出一道血痕。

刀疤臉暴怒:“媽的,還有埋伏!給我殺!”

五個敵人沖向北坡。吳鐵他們慌了,他們都是獵戶,沒見過這種陣仗。

“別慌!”石勇突然站起,連發兩弩,沖在最前的兩人應聲倒地。他抽出腰間的砍柴刀,迎了上去,“跟着我!”

獵戶們鼓起勇氣,揮舞柴刀木棍跟上。莫正卿也拔出短刀,加入戰團。

近距離搏殺比想象中更殘酷。刀砍進肉裏的悶響,骨頭斷裂的脆響,瀕死的慘叫……雪地被血染紅。莫正卿的手臂被劃了一刀,但他感覺不到疼,只是機械地格擋、劈砍。

一個敵人撲向他,他下意識地一刀捅進對方腹部。溫熱的血噴了他一臉,那人瞪大眼睛,軟軟倒下。

莫正卿看着手裏的刀,看着地上抽搐的人,胃裏一陣翻涌。

“小心!”石勇撞開他,一刀劈翻另一個敵人。

刀疤臉突破了趙守拙的圍攻,直撲莫正卿:“小子,是你!”

他認出來了!莫正卿舉刀格擋,但刀疤臉力氣太大,震得他虎口發麻。短刀脫手飛出!

刀疤臉獰笑,一刀劈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支冷箭從側面射來,正中刀疤臉左肩!是吳剛,他不知何時爬上了樹,用獵弓射了一箭。

刀疤臉吃痛,動作一滯。莫正卿趁機抓起一把石灰粉,撒向他眼睛!

“啊——”刀疤臉慘叫着捂眼。莫正卿撿起刀,狠狠捅進他大腿!

刀疤臉跪倒在地,莫正卿舉刀要砍他脖子,手卻抖得厲害。

“殺了我啊!”刀疤臉嘶吼,“就像我殺你那個夥計一樣!”

阿貴的臉在眼前閃過。莫正卿一咬牙,刀鋒下壓——

“留活口!”趙守拙的喊聲傳來。

刀疤臉突然暴起,從靴筒裏拔出匕首,刺向莫正卿心口!莫正卿躲閃不及,只能側身,匕首扎進左肩!

劇痛傳來,他眼前一黑。刀疤臉還想再刺,石勇沖過來,一刀砍斷了他持匕的手腕!

戰鬥結束了。胡三的人死的死、傷的傷,趙守拙的人也有三個倒下。騾子受驚跑了,貨箱散落一地。

趙守拙扯下面巾,臉色鐵青:“清點傷亡!”

莫正卿捂着肩膀的傷口,血從指縫涌出。吳鐵跑過來幫他包扎,手抖得比他還厲害。

“正卿,你……”

“我沒事。”莫正卿咬牙,“去看王二他們。”

王二胳膊中了一刀,吳剛腿上挨了一下,石勇背上被劃了一道口子,但都不致命。趙守拙那邊,死了兩個,重傷一個。

刀疤臉被捆了起來,他左眼被石灰燒瞎了,還在嘶吼:“趙守拙!胡爺不會放過你!”

趙守拙走過去,一腳踹在他嘴上,牙齒混着血噴出來。

“留他命。”莫正卿說,“我還有話要問。”

“問什麼?”

“金背錢,還有……獨眼龍在哪?”

刀疤臉咧嘴笑,滿嘴是血:“錢在胡爺那……獨眼龍?他早就帶人繞到你們後面了……”

話音未落,埡口北側突然傳來喊殺聲!又一批人從他們來的方向殺出,爲首的正是獨眼龍!

“中計了!”趙守拙臉色大變,“他們是故意分兩批,引我們出來!”

獨眼龍帶來的人至少有十五六個,而且個個手持利刃。趙守拙的人經過一場惡戰,已經筋疲力盡。

“撤!”趙守拙當機立斷,“帶着貨和傷員,往南坡撤!”

衆人且戰且退。莫正卿砍斷一匹騾子的繮繩,翻身騎上,伸手拉吳鐵:“上來!”

吳鐵剛上馬,一支箭射中騾子後臀!騾子受驚狂沖,莫正卿差點被甩下去,死死抓住鬃毛。

風雪中,他們沖下南坡。身後是追兵的喊殺聲,箭矢從耳邊飛過。

不知跑了多久,騾子終於力竭倒地。莫正卿和吳鐵滾進一個雪坑,屏息傾聽。追兵的聲音漸漸遠去,看來沒追來。

天快亮了。雪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

莫正卿爬出雪坑,渾身是血和泥。吳鐵跟上來,兩人互相攙扶着,踉蹌前行。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一個村落。村口有輛馬車,車夫正在喂馬。莫正卿摸出最後一點碎銀:“老人家,送我們去杭州,錢都給你。”

車夫看見他們滿身是血,嚇了一跳,但看在銀子的份上,還是點頭。

馬車顛簸中,莫正卿檢查傷勢。左肩的刀傷很深,好在沒傷到骨頭。他撕下衣襟重新包扎,疼得直冒冷汗。

吳鐵看着窗外,忽然道:“正卿,石勇他們……能逃出來嗎?”

“不知道。”莫正卿閉上眼,“但願吧。”

回到杭州時,已是午後。莫正卿沒回新月堂,先去了城西一間小醫館——他不敢去大醫館,怕被胡三的人盯上。

郎中給他清洗傷口、上藥、縫合,疼得他幾乎暈過去。處理完,郎中叮囑:“傷口不能沾水,三天後來換藥。”

出了醫館,莫正卿讓吳鐵先回富陽報平安,自己則去了漕幫分舵。

分舵裏氣氛凝重。趙守拙已經回來了,肩上纏着繃帶,正在聽手下匯報。

“我們死了四個,重傷兩個。貨搶回來三箱,大約一百五十斤鹽。石勇和吳剛被抓了,王二下落不明。”手下聲音低沉。

莫正卿心中一沉。石勇他們……

“胡三那邊呢?”趙守拙問。

“死了六個,傷的被抓了五個,包括刀疤臉。但獨眼龍跑了,還帶走了兩箱貨。”

趙守拙一拳砸在桌上:“虧了!”

他看見莫正卿,眼神復雜:“小子,你命大。”

“石勇他們……”

“我會想辦法撈人。”趙守拙道,“但胡三這次吃了大虧,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一個月,我們都得小心。”

他扔過來一個小布袋:“這是你那三成貨,四十五斤鹽。我幫你折成銀子,二十兩。另外,刀疤臉我關在地窖裏,你要問什麼,現在去問。”

莫正卿接過銀子,跟着手下去了後院地窖。地窖陰暗潮溼,刀疤臉被鐵鏈鎖在柱子上,渾身是傷,左眼已經徹底瞎了。

“小子……你還敢來……”刀疤臉虛弱地笑,“胡爺……會把你碎屍萬段……”

“金背錢在哪?”莫正卿蹲下身。

“在胡爺書房……密室……但你拿不到……”

“沈萬春的花名冊,你們找到沒有?”

“花名冊?”刀疤臉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原來……原來你是爲了那個!哈哈哈哈……那本冊子……早就……”

他劇烈咳嗽,咳出血來。

“早就什麼?”

“……早就被沈萬春……毀了。”刀疤臉喘着氣,“胡爺找了三年……最後才知道……沈萬春臨死前……把冊子燒了……”

莫正卿愣住。燒了?周富不是說冊子在他那裏嗎?

“你騙我。”

“信不信……由你。”刀疤臉眼神渙散,“但我要告訴你……你死定了……胡爺已經知道你是誰……歙縣莫家的小子……你族叔莫守禮……正在來杭州的路上……”

莫正卿渾身冰涼。莫守禮要來杭州?和胡三勾結?

“還有……”刀疤臉聲音越來越低,“你那個陳掌櫃……也不是好東西……他早就……”

話沒說完,他頭一歪,死了。

手下探了探鼻息:“傷太重,沒撐住。”

莫正卿呆立在地窖裏。刀疤臉最後的話像驚雷,在他腦中炸開。

冊子被燒了?周富騙他?

莫守禮和胡三勾結?

陳硯耕“早就”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地窖的。回到前院時,趙守拙正在等他。

“問出什麼了?”

“沒什麼。”莫正卿搖頭,“三當家,接下來的一個月,我能躲在你這嗎?”

“可以。”趙守拙點頭,“但你也得幹活。養好傷後,幫我打理城南的貨棧。”

“好。”

離開漕幫分舵時,天又陰了。莫正卿懷裏揣着二十兩銀子,肩上傷口隱隱作痛。

他繞路回了新月堂。阿福一見他,幾乎哭出來:“正卿!你這一天一夜去哪了?掌櫃從蘇州回來了,正找你呢!”

陳硯耕從後堂走出來,臉色蒼白,眼裏有血絲。他看到莫正卿身上的傷,瞳孔一縮。

“進來說話。”

賬房裏,陳硯耕關上門,盯着莫正卿:“你去哪了?”

“辦點私事。”

“私事?”陳硯耕聲音發冷,“你的私事,就是跟漕幫趙守拙去劫胡三的鹽?就是殺人放火,差點把命丟在七裏埡?”

莫正卿抬頭:“掌櫃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陳硯耕苦笑,“因爲胡三已經找上行會了!他拿出證據,說新月堂的學徒勾結漕幫,殺人越貨!行會讓我三天內給個交代,否則就把新月堂除名!”

他走到莫正卿面前,聲音顫抖:“正卿,我讓你等我回來,你爲什麼不聽?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禍嗎?”

“我知道。”莫正卿平靜道,“但我不後悔。胡三殺了我的人,搶了我的東西,我必須還回去。”

“你……”陳硯耕看着他,忽然長嘆一聲,“罷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他坐下來,揉着眉心,“胡三提了兩個條件。第一,交出你。第二,新月堂賠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莫正卿倒吸一口涼氣。

“掌櫃準備怎麼做?”

“我不會交你出去。”陳硯耕抬頭,眼神決絕,“但五千兩……新月堂砸鍋賣鐵也湊不齊。我已經在變賣蘇州和南京的產業了,但需要時間。”

“掌櫃……”

“你聽我說。”陳硯耕打斷他,“明天一早,我送你去蘇州。我在那裏有個老朋友,會安頓你。等風頭過了,你再回來。”

“我不走。”莫正卿搖頭,“禍是我闖的,我自己擔。”

“你拿什麼擔?”陳硯耕厲聲道,“胡三要你的命!官府那邊他也打點好了,只要抓到你就是死罪!你才十七歲,你……”

“我死過很多次了。”莫正卿說,“從爹娘死的那天起,我就當自己死了。活下來的每一天,都是賺的。”

陳硯耕看着他,良久,眼眶紅了。他站起身,從書架後取出一個木盒,打開,裏面是一疊銀票和一些地契。

“這是我全部的家當,大約三千兩。你拿着,今晚就走,去福建,去廣東,去哪都行,別再回杭州。”

莫正卿看着那盒銀票,喉頭發緊。他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

“掌櫃的大恩,正卿永世不忘。但這錢,我不能拿。”他站起來,“新月堂還要開下去,您還要活下去。至於胡三……”

他眼中閃過寒光:“我會讓他知道,惹了我,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說完,他轉身離開賬房。陳硯耕想追,但最終只是頹然坐回椅子上。

莫正卿回到房間,簡單收拾了行李——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就幾件衣服和那本《江南物產疏略》。他把二十兩銀子分成兩份,十兩留給阿福,讓他轉交陳硯耕,另外十兩自己帶着。

天黑了。他翻牆離開新月堂,消失在夜色中。

他沒去漕幫,也沒出城。而是去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地方——杭州府衙附近的一條小巷,巷子裏有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叫“悅來居”。

這是《江南物產疏略》裏記的一個地方:表面是客棧,實則是各路人馬交換情報的據點。老板姓金,認錢不認人。

莫正卿要了一間最便宜的客房。關上門後,他攤開紙筆,開始寫信。

第一封寫給周富。地址是周富臨走前悄悄告訴他的,在福建泉州的一個碼頭。

第二封寫給沈婆婆。他不知道地址,只能讓金老板幫忙轉交——代價是五兩銀子。

第三封……他猶豫了很久,最終寫下三個字:莫守禮。

他要查清楚,這個害死他爹娘、奪走家產的族叔,到底和胡三有什麼勾結。

信寫完,已是三更。莫正卿推開窗,看着杭州城的夜景。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屬於他。

但他不覺得孤獨。

因爲他有敵人,有目標,有必須走完的路。

窗外又飄起了雪。

這個冬天,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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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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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完就跑?律政大佬今晚想睡床》是一本引人入勝的現代言情小說,作者“纖指紅塵”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南夏宋宴之勇敢、善良、聰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703437字,喜歡現代言情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纖指紅塵
時間:2025-12-19

南夏宋宴之免費閱讀

一本讓人愛不釋手的現代言情小說,撩完就跑?律政大佬今晚想睡床,正等待着你的探索。小說中的南夏宋宴之角色,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驚喜和感動的世界。作者纖指紅塵的精心創作,使得每一個情節都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現在,這本小說已更新703437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纖指紅塵
時間:2025-12-19

星際獸世:萬人迷小人類深陷修羅場筆趣閣

今天要推的小說名字叫做《星際獸世:萬人迷小人類深陷修羅場》,是一本十分耐讀的幻想言情作品,圍繞着主角宋聽禾之間的故事所展開的,作者是含冬小魚。《星際獸世:萬人迷小人類深陷修羅場》小說連載,作者目前已經寫了518793字。
作者:含冬小魚
時間:2025-12-19

星際獸世:萬人迷小人類深陷修羅場完整版

《星際獸世:萬人迷小人類深陷修羅場》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幻想言情小說,作者“含冬小魚”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的主角宋聽禾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518793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含冬小魚
時間:2025-12-19

許知微顧衍舟大結局

最近非常火的豪門總裁小說契約婚期倒計時講述了許知微顧衍舟之間一系列的故事,大神作者卡卡地瓜燒對內容描寫跌宕起伏,故事情節爲這部作品增色不少,《契約婚期倒計時》以440236字連載狀態呈現給大家,希望大家也喜歡這本書。
作者:卡卡地瓜燒
時間:202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