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傳來郎中低低的說話聲和魏珩壓抑的咳嗽聲。遠處,隱約傳來城中某處喧囂的人聲和犬吠,或許是搜捕已經開始。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內心深處,那簇名爲復仇的火焰,卻在楚琰描繪的瘋狂藍圖下,燃燒得更加熾烈。
不再僅僅是暗殺與逃亡。
而是要以最光明正大、最轟轟烈烈的方式,回去。
回到那座宮殿,拿回屬於我和弟弟的一切,將仇人碾入塵埃。
天,快亮了。而更漫長、更艱險的路,才剛剛開始。
天光微亮,像一把遲鈍的刀,緩慢地割開安陽城上空厚重的鉛灰色雲層。這光並不溫暖,反而給這座剛剛經歷了一場隱秘追捕與逃亡的城池,鍍上一層冰冷死寂的色澤。
藥材鋪後院的廂房裏彌漫着濃重的藥味,混合着地窖的陰溼氣。魏珩躺在簡陋的床榻上,雙目緊閉,臉色是不祥的潮紅與青白交錯,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拉風箱般的雜音。老郎中捻着胡須,眉頭緊鎖,將銀針一根根從他穴位上取下。
“急怒攻心,寒邪入肺,兼之沉痾舊疾被引動……凶險,十分凶險。”郎中抹了把額頭的汗,對守在床邊的我和站在門口的楚琰低聲道,“高熱不退,肺脈尤其紊亂。若今夜子時之前,高熱能退下去,或有轉機。若不能……”他搖了搖頭,未盡之言壓在每個人心頭。
“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代價。”楚琰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只從懷中取出一小錠金子放在桌上,“我們最遲今夜必須離開,你需要讓他至少能撐得住馬車顛簸。”
郎中面露難色,看着那錠金子,又看看床上氣若遊絲的魏珩,最終還是咬牙道:“老夫盡力。有一劑猛藥,或可暫時壓下高熱,固住心脈,但藥性霸道,過後恐更傷根本……”
“用。”我打斷他,聲音幹澀卻堅定。傷及根本,總好過現在就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密室裏。活下去,才有將來。
郎中不再多言,轉身去配藥。
我坐到床邊的矮凳上,用浸了冷水的布巾擦拭魏珩滾燙的額頭。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此刻正不安地顫動着。這張與我酷似的臉,因痛苦而微微扭曲,嘴唇幹裂起皮。這是我的弟弟,血脈相連,卻直到昨夜才真正“相識”的至親。十五年來,我無數次幻想過母親的模樣,卻從未想過,在這世上,我還有一個同胞兄弟,在另一座華麗的牢籠裏,獨自承受着病痛與仇恨的煎熬。
指尖拂過他緊蹙的眉頭,那溫度燙得灼人。心中某種堅硬的東西,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涌出陌生的、酸澀的情緒。是愧疚嗎?我流亡在外,雖苦,卻有雲姑,有永夜坊一方天地,有磨礪出的自保之力。而他,困於深宮,在殺母仇人眼皮底下,拖着病體,該是何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又是靠着怎樣的意志,才在絕境中,窺見真相,並暗暗積蓄着反抗的力量?
“姐姐……”一聲極輕的囈語,從他幹裂的唇間溢出。
我手一抖,布巾險些掉落。他……在叫我?
“冷……母後……別走……”斷續的詞語,夾雜着痛苦的呻吟。他在做夢,夢裏有母親,也有那個鳩占鵲巢的毒婦。
我握住他露在被子外、同樣滾燙的手,低聲回應:“我在。沒事了,珩兒。”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生疏而艱澀。
他似乎聽到了,眉頭略微舒展了些,呼吸依舊急促,卻不再胡亂囈語。
楚琰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後,目光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又移開。“他不能死。”他陳述事實般說道,“至少,在回到楚國、站在所有人面前之前,不能。”
“我知道。”我沒有回頭,依舊看着魏珩,“他不會死。”這話像是說給楚琰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郎中端來了煎好的藥,濃黑如墨汁,散發着難以形容的苦澀氣味。我扶起魏珩,讓他靠在我肩上,一點一點,將藥汁喂進去。他意識昏沉,吞咽困難,大半都順着嘴角流下,染髒了衣襟。我耐心地擦拭,再喂,直到碗底見空。
喂完藥,我將他輕輕放平,蓋好被子。藥效似乎起得很快,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一些,高熱似乎也略有消退的跡象,但臉色依舊難看。
“你休息一會兒。”楚琰開口,“一個時辰後出發。路線改了,不能直接去楚國邊境,皇後的人肯定在主要關卡布下天羅地網。我們往南,繞道陳國,再從陳國邊境入楚。”
陳國是魏楚之間的小國,向來搖擺。繞道陳國,路途更遠,變數更多,但確實能避開皇後最嚴密的搜捕網。
“雲姑和秋韻呢?”我問。
“已經派人去接應,會在陳國邊境與我們會合。”楚琰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警覺地觀察着外面街道的動靜。“城內搜查越來越緊,這裏很快也不安全。我們必須趁白天城門盤查相對鬆懈時混出去。”
一個時辰後,魏珩仍未蘇醒,但氣息平穩了許多,高熱退下去不少。郎中說這是藥力暫時壓制,必須盡快找到安穩地方徹底醫治。
我們再次改換裝束。魏珩被換上粗布衣裳,臉上塗了黃蠟和灰塵,扮作染了重病、急需出城求醫的鄉下少年。我和楚琰則扮作他的兄姐,同樣衣着樸素,滿面風塵。楚琰甚至用特殊藥水暫時改變了瞳色和膚色,看起來像個常年勞作的普通青年。他那身迫人的氣勢被小心翼翼地收斂,但挺直的脊背和偶爾掠過的眼神,依然與這身裝扮有些格格不入。
一輛半舊的青篷騾車早已候在後門,車上堆着些草藥和雜物,正好遮擋。我們將昏睡的魏珩安置在車廂最裏面,用棉被裹好。我和楚琰也坐了進去,擁擠,但安全。
騾車骨碌碌駛出小巷,混入清晨漸漸喧囂起來的街市。車簾低垂,只留一道縫隙。我能看到外面匆匆的行人,巡邏而過的兵士,以及貼在牆根尚未被撕幹淨的、墨跡新鮮的懸賞告示。